偌大学校空空荡荡的,窗外的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仲夏的风摆弄着婆娑树影,斑驳阳光无人问津。
考场的空气在此间乱撞,压抑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他们或奋笔疾书,或低头沉吟,或茫然无措,同时演绎着小人物的喜悲。
小大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摇晃的老树。透过窗玻璃,他依稀听得见树叶沙沙的声音,涤荡着他错杂的心绪。他耷拉眼皮,黑亮的眸子里映照着摇摇曳曳的树影,一半清明一半灰暗。
天际那朵云遮蔽了日头的那一刻,小大终于下定了决心,掌心抵着课桌桌沿站起了身来。
“同学,你有什么问题举手示意!”监考老师不悦地说。
“我想交卷。”小大头也不抬。
监考老师拾起试卷翻了一翻,说:“确定交卷?”
小大倔强地昂起头,紧抿着嘴巴。
“你可以离开了。”监考老师说,“不要在考场逗留。”
眼见小大扭头离场,“同学!你的东西!”监考老师喊。
在天台,小大隔着防护网居高俯临着被风吹拂的城市。日渐西斜,天空美如璞玉。白云流散间,野鸟的道道余痕无不让他神往不已。
他隐隐有点埋怨电影欺骗了自己,人家铃兰高中的楼顶明明从不安铁丝网。他承认自己很有些叛逆情绪,但这并不是限制级电影和网络小说养成的。如果要追本溯源,恐怕需要梦回儿时的小黑屋。
那间闲置中的破旧老屋。
他们到底在那间小屋生活了多少念头,他已记不清了。总之记忆里的第一所房子便是它。小屋外墙的小瓷片剥落了些许,极不规则的。油烟管道四近呈黑褐色,他永远不想探究那是不是凝结的油蜡。屋内的情况同样不乐观,墙壁脏污斑驳,天花板的裂缝愈发蜿蜒。
小大和二小的逼仄房间里有一口四四方方的空洞,他们往往爱称它作“天窗”,大抵从模仿别家小孩的叫法。那些大人们在外奔波的时日,小屋被反锁后,他们会乖乖写字和画画,然后冲着天窗挥洒恣意的想象。那是他们想象力的源泉。
那时候,他们小小画作里总是黑糊糊的底色和弱小可怜的阳光。倘若有小鸟儿在天窗歇脚,纵使它姿容鲜艳,披着叛逆的光,到底仍是乌鸦相。他们十分热衷乌鸦起飞的景象,哪怕只是一瞬。
门被吱吱呀呀推开时,小大依旧驻足观望着小城里形形色色的小人儿的故事。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心理,他好像变成了乌鸦。
“东西又不拿,天天让我跑腿。”雪穗噘着嘴嘀咕。
“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小大露出微笑。
“如果不是这支消字笔,我真以为你是想交白卷而已。”雪穗说。
“学测模考的鸭蛋分数,不该我来头痛吧。”小大说,“随便他们拿成绩嘲笑我,我不畏鸭蛋,奈何以鸭蛋笑我。”
“好在我瞄了眼你的草稿纸。”雪穗颇有些自得。当她拥有什么别人无法拥有的东西时,她总免不了会窃喜的。
譬如,她晓得小大一直在暗地里努力。他玩世不恭的外在表现仅仅是为了契合自己的小流氓人物设定,这样他好多无理举动就能有一个无解的解释了。然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小大害怕会令自己所爱的人感到失望,就像他对自己的身世那样。
没有多余的期待,他们也就不会被自己伤害,不是吗?
如果可以,雪穗宁肯相信小大的借口:我努力不是给别人评价的。
“小时候,间谍游戏是我们的最爱。”雪穗说,“每次都是我给你和二小留信息,你们偏偏喜欢给自己纹身。”
“我们很喜欢给你写写画画。”小大笑了笑。
“你画猪头,他画小乌龟,然后在我手心里写字。”雪穗说。
“所以你为什么要在猪头里写自己的名字?”小大说。
“因为某人说,看着自己的名字一点点消失,就好像住进了喜欢的人心里一样。”雪穗将签字笔递给小大。
小大把玩了一会儿消字笔,那些因受困于小黑屋而积累的层层叠叠的恐惧和埋怨似乎随着黑笔在指间画过的道道弧线又消解了不少。他——父亲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他犯过无法被原谅的错,但他同样是真心待他和二小好,他不该被一次性否定到底。
为了讨怀有恐惧情绪的小鬼头们欢心,父亲已经付出了他力所能及的努力,尽管是连哄带骗的方式。
第一次见父亲表演的“字体消失术”,小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他父亲是被光选中的拥有魔法的勇者!他甚至学会了父亲“临兵斗者街阵列在前”的真言和手印。
幼小的他哪会晓得这一切竟是消字笔的功劳呢?但无论如何,他不得不承认那段岁月仍是闪闪发光的美好回忆。
人啊,永远是那么矛盾又复杂。当他目之所及只有一间小黑屋时,他的内心会被恐惧和忐忑填满。而只消有一个人、一束光,这间小黑屋乃至全世界的小黑屋又都足堪忍受了。
小大挨近了雪穗一步,缓缓抬起她的左手。他的食指指肚抚摩着她的手心,说:“记得我当时写的什么吗?”
“又想说你喜欢我?”雪穗感觉手心痒痒的。
“小鬼头,我说过十五岁后不准说这种话。”小大作势敲她板栗。
“反正我会喜欢雪穗。”雪穗说,“你愿意一辈子照顾我吗?”
“当然。”小大又望向了校园里滚滚蓝潮。“二小也一样。”
“假设我和你,或者是二小组成了家庭,”雪穗说,“然后,你或他遇到了一生最爱,你猜你们会怎么面对我?”
小大一时语塞。他清楚雪穗是在暗指父亲的过往,他实在做出了很糟糕的表率。那么,自己究竟会如何应对呢?他扪心自问。
“我相信,我一定会微笑祝福!”雪穗信誓旦旦地说,“我知道自己这样会显得一厢情愿,但我永远相信,我们仨已经超越了简单的男女之情。这种超越的情感是我们一心同体的秘密武器。”
小大忽而有些恍惚。他细细咀嚼着雪穗的深意。
“因为我们是没有血缘的亲人,而他们是随时可能分手的男女。”雪穗说,“我们必然会超越他们,超越一切世俗的偏见。”
风云消停,万籁俱寂。他心内的小黑屋照进了光。
是啊,自己到底在忧愁烦扰什么?他早有答案了,不是吗?原来他所有的纠结根本是庸人自扰,因为他始终握着“亚历山大之剑”。这把剑就镌刻在过去里——那些关于将来的终极答案,一直存在于过往的细微里——他们是同一个垃圾桶里被捡到的小孩。
“我知道了!”小大情难自禁地想拥抱她。“我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我想找到她!我的生物学母亲!但不是现在。”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雪穗揉了揉被小大箍疼的手臂。
“江西婺源。”小大的眼瞳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夜幕降临,小城恢复了灯红酒绿的生命活力。
大排档里,白炽灯下,一干人等划拳和调笑,啤酒吞吐着白泡。红脸的少年们赤裸肩膊,热汗沁透了黝黑的肌肤。
小大打心底里鄙夷这种草莽的集会,尽管他的啤酒已瓶底朝天。但他的心态完全不似平日,他踏足这片小江湖,是为了彻底的离开。他再也不必为了摸清自己的底色而迎合所谓的热血少年,这地方只有身不由己,而他渴求的一直是自由。
今夜,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于是他允许自己稍作放纵。当他以局外人的眼光审视扁水等人,他忽觉这通豪气和义气里是多么的空虚。他那些造作的惹是生非又是多么的愚蠢。
他痛饮。因为他终于放过自己,因为他再也不会这样浑浑噩噩。
火锅里漂浮着各色的素菜荤腥,咕噜咕噜腾起气泡。蒙蒙热雾相互缠绕,慢慢升腾,混合着男子汉的气息。他们高扬啤酒瓶干着杯,竹筷和汤勺在火锅里胡抄,猩红舌头卷着热腾腾的血肉烫熨胃脏。
小大的脑袋瓜儿胀得生疼,仿似某种从天堂坠落的愉快。他隐隐听见有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那股魔音他听不真切,不像是好事。
“小哥!”扁水气势汹汹地晃了晃小大。“黑柴哥喊我们帮托。”
“老子要快乐!”小大仍醉眼迷离。“我再也不喝酒了。”
“黑柴哥挨了闷棍,我们社团都炸毛啦!”扁水架起了小大。
“什么黑柴?老子认不得他,我今天特别开心!”小大傻笑。
“黑柴是我们社团大佬!”扁水直感到头大,他本就不高兴接这种差事,但实在架不住这是社团工程。“你不乐意有什么用?黑柴哥是因为泡你的妞被人给揍得开了花,照江湖规矩我们肯定要摆道的。”
“泡我的妞?”小大心血来潮,猛地清醒了过来。
灯光昏微,路面掠过一道又一道黑影,扬起了阵阵烟尘。在单车队伍里,小大被夜风吹凉了热汗,反倒越发糊涂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们走街串巷,死咬着前方拼命窜逃的身影。
夜空阴沉沉的,黑云肆意搅动。
起风了,斜雨迷蒙了路人的视线。街灯鹅黄的光影影绰绰,慢慢稀释了这条街道的人烟。一干乌合之众气势汹汹,鬼吼鬼叫,搅得人心神不宁。他们神情模糊,显然同样处于混沌中。
雨势袭人。黑暗的树击打着雨声,掩盖了车轮的倾轧声。奔逃的身影哆哆嗦嗦的,回望了一眼浩浩汤汤的暗流,酸涩的雨和凝结的发线将他们的眼球刺得生疼。
突然,有人闪避不及跌落在地,连带着撞倒了无辜的路人。
小大甩掉了发线黏腻着的雨,以及微微的醉意。有人从黑暗的巷子窜出,扑向了倒地的身影。小大被推搡着,照着谁的躯体一通拳打脚踢。雨声已掩埋了疼痛的呼喊与哭泣。
那人奋力抵抗暴行,胡乱或踢或抓。现场一度混乱不堪。
昏黄的光圈里,小大感到了暴力的快感。尽管他仍无法辨清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眼睛泛着杂糅了灯光的猩红,如一尊凶神。
突如其来的闪雷撕裂了他背负的天空。
一片血红。他眼前的人影微微一激灵,向他的方向倾倒。
是谁在哭?啊,她凄怆的哭号震碎了满地溅起的水花。
一回头,雪穗惊惧的眼瞳霎时打乱了他的呼吸。
小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浑圆的眼珠伴随着剧烈起伏的胸腔依循雪穗的视线望去。有一张人影喘着粗气,正冲自己狞笑。他脚边倒伏着一个人影。那人惊恐的眼眸里渐渐失去了生气。
恍过了神,那冰凉甩棍顶端慢慢淌着温热,烫得他猛地松开了手。叮叮当当的冰冷的回响,刺痛了他的耳膜。
此一瞬间活像有一万年那么漫长。
是二小啊!雪穗瘫坐着,她已泣不成声。
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融化在哗啦啦的雨声里。远处,红蓝交替的灯光敲醒了城市的睡眠,呼呼的车轮碾碎了破裂的雨地。
紧接着,小大扑通地倒在了血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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