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没有像温怀想象的那样发展。温怀放课后发现咖啡馆仍在正常营业时,一下子有点百感交集,特别是当老板娘笑眯眯地表示工作日迟到扣半天工资后,他更懊恨自己的矫情了。
虚无的日常持续复刻着自己的百无一用。
温怀没有再提请假,抑或是加工资,老板娘已口头承诺会在国庆前后发笔奖金给他。他原本希望能够尽快,正好解他燃眉之急。但冥冥中又祈祷国庆后见到老板娘心疼钞票的苦涩微表情。
徐近贤等人联袂现身于小咖啡馆里。他们是来给温怀撑场面的,光是钱包就预备了两份厚。得知他们的真实身份后,老板娘热情地款待了他们,各色拿手的小食和咖啡铺满了一张卡座方桌。
老板娘记得郑乘声能喝鸡尾酒,备考雅思的杨一天吃得惯薯条将军、喝得了美式咖啡,她不刻意向徐近贤释放多余的照顾,以免他的社会恐惧症发作。但她多少仗着自己“半老徐娘”的长辈身份逗弄似的鼓励了徐近贤,然后又生硬地解释不是要求他表演诗歌朗诵。
温怀腼腆而自豪地表示这就是他的老板娘!
老板娘硬敲了他一板栗,微醺着不肯承认自己老。
回想着那天老板娘失态地自弹自唱情歌,温怀的内心仍温暖如旧。他怎也不愿承认这是青年之城深圳的气候原因导致的。
来到深圳保安某村镇的招待所已有两天一夜,多亏了老板娘提前支付的奖金,温怀边保持着正常联络,边揣着折痕深切的纸张在白底红字“张家组”牌楼前蹲守。那个廖青杉,若徐近贤提供的信息无误,他的户口于一年前迁入了这村组。而这牌楼是进村必经之路。
由晨至夜,来来往往的乡亲温怀认了个遍,他当然前往户籍信息表所示的确切号牌归属的房屋查证过。那屋子根本没人居住。街坊邻居只晓得这所房屋空置了许久,听说宅基地被卖给了同村的成员。
温怀自我安慰地想着他日后定有机会找到廖青杉的。
等回到学生公寓,国庆假期余额已不足一天。他没有多作停歇,立马赶往咖啡馆好补回工作时长。然而,放立在斜坡口的孤单的支架板却昭示着令他深感残忍的事实:旺铺转让。
眼前突兀的手机号温怀很眼熟,他没有硬要拨通老板娘的电话。同样的,他没有通过微信检视老板娘的状态或逼问她为什么。
像他一样准备静静呆立一会儿再离开的,便是那个中年男人。
或许该这样表述:又是那个男人。
“你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们老板娘吗?”温怀突兀出声。
“哦?是你。”男人愣了愣神。“我和她算老朋友吧。”
“你能和我说说老板娘的事吗?”他强压着杂草般滋长的烦闷。
“她的事应该与你无关吧。”男人略显狐疑地说。
“我替她工作,她是我的老板娘。这关乎我的切身利益。另外,她和我约定过要教会我怎么泡最好的咖啡,如今她单方面暂停营业,打乱了我整个生活计划。我不希望丢掉这份工作。”温怀没有因气急而泄露他更不希望老板娘难过的事实,他知道是因为那个男人。
“她对你很好,对吧?”男人满怀欣慰地说。
“老板娘是个好人。”温怀解释。“她对每个人都很好。”
“她确实是。”男人瞄了眼手表,脸色突变地连连向温怀致歉,然后火急火燎地跑走了,任温怀咬牙切齿地呆立原地。
那天后,傍着小斜坡的咖啡馆再也没有正常营业。
斜坡口的那家清吧的小旋梯吊满了形形色色的空瓶,深棕色的红酒瓶、绿幽幽的啤酒瓶和螺纹的豆奶瓶。有的拿油性笔刻画着这样那样的简笔画,串连成小坡子的风景线。
咖啡馆门前仿如海滨渡头的小短堤,有根木桩的顶端立着一只玻璃奶瓶,瓶里插着朵小小的花。风一吹,它便轻盈地摇曳。
那个男人又来了。他托着玻璃瓶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拣出了那朵小花,又换了支新花骨朵。是同样的小花儿。
待温怀回过了神,那个男人又消失不见了,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我想,”温怀突然开始自言自语。“老板娘的往事是这样的。”
那个男人和老板娘是大学同学。他高考失利选择复读,对高考的恐惧压抑着他,于是他想方设法考取了澳国立大学的商学院。
第一次出国总是让人心里很不踏实,他辗转找了些朋友,希望他们介绍几个澳洲留学的通报给他认识,这样至少不必一出机场就摸瞎。那个人一定是老板娘,她从一开始就是老板娘。
当望见老板娘举着的有他名字的白板,男人一下子安心了。她兴冲冲奔向他,说他们会成为好朋友。
男人铁定被老板娘的热情吓了一跳。他不善言辞,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然后点头说好。老板娘虽然比他早报到一年,年纪却比他小不少,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少女。
老板娘将男人手里的包包袋袋一把抢过,让他只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来到了学校。那一刻,他被惊艳得说不出话,一半是学校的盛景,一半是她骄傲地向他展示那番美景的模样。他永生难忘。
初来乍到的男人事事仰仗老板娘的帮助和照顾,她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简直像从天而降的红尘侠女,将他拯救于水深火热之中。入学手续如何处理、公共食堂在哪里、宿舍怎么整理、有没有唐人街、澳大利亚最美的地方通通是她一步一步领着他走遍的。
对了,男人兼职的咖啡馆是老板娘介绍的。他的家境并不多好,光是送他出国就几乎耗光了积蓄。生活压力使得我不得不坚持努力做兼职来贴补。这一点老板娘可说居功至伟。
男人开始想对老板娘敞开心扉。听说她有男朋友时,他沮丧极了。他高中也有小女朋友,但因复读的缘故……她很快分了手,她的碧眼男友劈了腿,她可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老板娘说没关系,本来就是冲人家好看想试试恋爱的游戏而已。接着,她开始询问他的生平,她喜欢聆听别人的故事。
好景不长,毕业将至。
老板娘努力申请了工作签证,满心期待着男人也像她一样。但希望落空了。那一天,男人特制了两杯意式咖啡,特别浓、特别苦。
很符合离别的味道,老板娘会这样说。
露天的咖啡座,午后阳光十分纯粹。他们谁也不肯说要再见。
很快,老板娘结婚了,对象是自己的工作伙伴。然后,难堪家庭暴力的她在两相僵持后又离了婚。接下来浑浑噩噩的几个年头,她断断续续又遇见了些人,要么因为酗酒,要么是吸毒,终不得开花。
男人大抵是通过相亲结的婚,稀里糊涂的。再回头,他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终于被割舍了。当他痛定思痛,老板娘……
“老板娘,”温怀耷拉起嘴角。“我真编不下去了。”
“抱歉,”温怀背靠咖啡馆的木桩。“要不,我继续补全郑乘声的初恋情史吧。没错,就是你调侃‘三十三天好感保鲜期’的大高个。我专门问清了他的故事,我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转述给你。你喜欢我以第一人称编造的事迹,对吧?我会当成自己的往事来述说。”
“那么,你仔细听,我要开始胡编乱造了。”温怀鹅鹅的发笑。
我没有骗她,照片的确在冲印。但我不打算给她,毕竟我不清楚她住在哪里啊。或者说,我没法寄照片给一座山的一棵山桃树啊。
当你有心寻找某人时,哪怕只方圆二十里的村镇,照样大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真害我煞费了苦心。万万没想到的是,我踏破铁鞋寻觅不果,行将放弃时,却又在电玩城遇见了她。
命运,果真是喜欢英式幽默的坏小孩。
她不由分说将我“就地绑架”,硬塞给我一口袋游戏币,让我陪她打地鼠!她是桃花精,我在给自己心理建设。然后,我们俩活像神经病发作似的敲啊、敲啊、敲!
我们就这样在某种虚无里耗掉了整整一半白天的大好时光。这场比赛我们不分伯仲,但输赢一点也不重要。
我们呆立原地,眼瞅着机器断断续续的滋滋作响。
我忽然想,这是不是——物理课本里的短路?
老板似有所察觉,朝我们高声疾呼:“你们怎么回事?”
眼见老板即将跨栏而来,我不假思索,拉起她的手像阿甘那样跑。我们奔出了电玩城,然后闷头继续跑,光想着跑得越远越好。
景色变幻。我想,应该安全了。至少我的腿会同意我的看法。
在山的那端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正悬挂于爽朗的晴空,俨然是一弯弯精致的、粉红色的笑涡。
“你偷看什么呢?”她问我。
“好看。”我答非所问。
倏忽间,这方世界仅剩了我们粗重的呼吸、麦田里呱呱的虫鸣,以及她红彤彤的脸颊。我向来晓得,撒一个谎需要十句谎言来掩饰,但我无法领会的是,原来说真话同样需要无数假话欲盖弥彰。
“别忘了我的照片!”她提醒我。
夕阳是她离开我的信号。
“我该怎么联系你?”我忙问。
“明天,我来这里见你!”她说。
我的内心一下子被某种愉快而神秘的疑惑填满:
“不能在城里见吗,这山旮旯我不认路啊!”
她果然没有理会我的抗议。她果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条小山道。
这让我怅然若失。她总能知晓我在什么地方,又忙活什么,但我却知不道她。从重逢的一刻起,总是她在引导事件发生。
例如,我又被她领进了这小山城里唯一的清吧。
吧台边,她问我:“你能喝酒吗?”
我答:“不能。”
她说:“好。”
于是,我们一边欣赏酒吧的驻唱歌手撩动琴弦,一边等待——这是她的说法——要等,尽管我全然不懂在等什么。
很快,酒吧的灯光骤暗。
头顶彩灯兀自旋转,流光溢彩,显得很是光怪陆离。
今天是酒吧一年一度的斗酒赛。比赛需要搭档参加。我和她刚好可以视为搭档。规则很简单,一人品酒,一人拼酒;猜错方需要干杯,由拼酒的负责满饮,哪一方失去意识就算败北。
我本以为斗酒肯定是车轮战,那么我满可以在她猜足第三杯时假装昏厥。但她直勾勾地问我:你相信我吗?
我猛摇头。她又说:好。
接着,她以我反应不了的速度尽尝了眼前所有鸡尾酒。她只抿了一小口,然后她信心满满地报出诸如血腥玛丽、玛格丽特、奥林匹克、
红粉佳人等等酒名,如数家珍。
我们的对手品尝的是同类同款饮料,但他的答案明显不够对仗。
这场失败足够幽默。观众们无不同情地瞅着她。是啊,哪个男孩会因为一杯曼哈顿便倒地抽搐呢?
是我。我是在装样。男孩出门在外免不了学点自保手段。
“你怎么不能喝酒啊?”这是她以为我酒醒时的话。
“我一直在说我喝不了酒啊!”我表示抗议。
“我以为你是谦虚呢。”她耸了耸肩。
我哪里是谦虚,我明明是心虚!我感到受到了冒犯。否则我就该站起身来让他们冲我开炮,而不是倒在女人怀里死去活来。
“你怎么晓得那么些酒啊?”我问她。
“因为”她笑了笑说。“我男朋友是调酒师!”
哦,她的男朋友是调酒师。真好。调酒师啊,真是份极有前途的工作,比学生、山贼什么的要有出息。
我原很相信她说自己是桃花精,假如她没有男朋友的话。
若她是桃花,又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会是什么?石头?鸟人?
她是一只桃花精。
她有男朋友。
这是我拥有的关于她唯二的秘密。
是第六天,或第七天?我记不得了。我依稀想起有关她的照片我有备份,她好像说过在酒吧碰头,她会给我介绍她调酒师男朋友。
哦,对了。明天我就该返程了,所以是第六天。
酒精肆意迷惑着我,令我昏昏欲睡。我蜷缩在被窝里,眼睛睁得圆碌碌的,活像被烧焦的榛果。我确定自己的醒觉,我想沉沉睡去,是因为……我讨厌那间酒吧。
我倔强地窝着被套里,从白天到黑夜。她是山桃树的花啊,这片土地是她的母亲,杉树啊松树啊全是她的朋友。若我稍有动弹,他们定会裹挟我,送往她和调酒师男朋友的酒吧。
那我说不得会直接死去!
终于等来了我的明天,我要一走了之。她的照片,我想,我不能欠她什么,要不然我会记得她,可能一辈子啊。
我决计不肯这样的!
我依稀记得醉酒时,我说把照片给她。
她似乎说要去什么老地方。
老地方?我们能有什么老地方?整个婺源对我而言不够新鲜吗!是酒吧?要么是电玩城,或是小山道?难道是那家书店?
对了,是爱情树!婺源的老槐树?
不,是江岭。
唉,都怪中巴车!司机认不得路,竟又送我回到了江岭。我明明赶着从婺源转车返乡的。算了,在江岭启程吧。
江岭的山依旧铁青着脸,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恨不得翻越它!
山桃花依然圆碌碌的。她在等我,一如我们的初遇。
我将照片递给她。这张照片抓拍得很棒:树好看,山和云好看;花好看,女孩的笑靥比花都好看。
“谢谢。”她对我说。
“你知道吗?你是春天。”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我的意思是,你是这棵山桃树的桃花精,是属于春天的。”
她眼波汨汨流转,对我说:“已经入夏了。”
当我们靠眼光说话时,风和沉默在我与她之间的四米内打转。
她问:“你的爱情树呢?”
我说:“我来晚了,那棵树不开在夏天。”
“是这样啊,真遗憾。”她笑。“我们再见?”
“再见。”我说。“从今天起,我遇见的每个人都像她,但每个人都不是她。”我到底为什么非要说这么难为情的话!
“等等!”她将照片送给了我。“给你作为纪念。”
“我会记得你。”我继续发作秽语症。“从此,她再也没有证据证明我存在过。只有桃花盛开时,像麦田的金黄,像风吹麦浪的声音,我会摘一朵桃花,点缀在晶莹的玻璃瓶里。”
牛奶瓶里的小花儿不是桃花。这朵小花儿彻底枯死了。
拔掉了小花,温怀忽而有种明悟,那个男人和他再不来了。
一如小黑板不知哪个写就的留言:有的人出现在你生命里,只是为了让你失去他。但请你不要因此怨恨自己。
当晚,温怀收到了来自老板娘的简讯,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小闵,我的好大儿!然后她又说:听花店老板说,最近老有神经病在咖啡馆门口又撒花又神叨的!你万一见到了,记得劝他祸害别人家,多耽误生意。我是离家出走,又不是离开人世!
她最后说:我从澳大利亚准备了特产给你,敬请期待哦。
惊喜的余韵宛如滔天巨浪般反复捶打着温怀心底坚硬的礁石。
我会赶跑那个神经病的,他暗自发誓,一定!
迷离间,他又乍见一则验证信息,对方微信头像是他印象里那抹惹眼的橘色。他恍惚读见了她微笑的弧度,她说:你好,温怀。
几番纠结后,他轻轻回应:你好,阮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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