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沉着绿脸的清晨,花花绿绿的共享单车搭配同样多姿多彩的衣袂穿梭于林荫道间,新鲜的活力冲淡了人们的瞌睡。
打从杨一天高调示爱后,他几乎算是退出了群体活动,譬如今天他没有在领头介绍学校风物,顺便夸口魔都应有尽有,而是在温馨地提供了悄悄话式叫床服务后收拾停当,赶点为女友送餐送伞。
温怀等人确实不大熟悉杨一天不在耳边聒噪的情境,多少有点意兴索然,只好假装调侃杨一天来弥补这种不能当面聆听他平行世界式科普的遗憾。但他们坚信,杨一天准会以另一种形式回归集体的。
温怀拖拉着脚步踢开了绿意依旧的落叶,再抬头,身畔的郑乘声却已不见人影。徐近贤无奈地努了努嘴,示意他往小花园看去。
明明不过眨眼的工夫,郑乘声已迎向了一名扎高马尾的的女孩。他礼索地从海胆包里摸索出单反相机,调整了合适的表情,对女孩说:“同学,我是摄影专业的大一新生,想麻烦帮忙你拍张照好吗?”
“你是我们学校的?”女孩显然不太怕生。
“美院摄影专业!”郑乘声展示了厚厚的钱包里绿绿的学生证。“辅导员要我们提交中期设计作业,‘青春’系列和‘少女’系列!所以想给美女和这棵绣球数拍一组照片应付辅导员,拜托了。”
望着恳切地低头偷笑的郑乘声,女孩勉为其难地应承了。
于是,温怀便瞧见了这幕郑乘声故作专业地指导女孩形体动作和微表情管理的滑稽情景,心里喟叹又让郑狗仔得逞了。
郑乘声再次向女孩点头致谢,然后变换了炫耀的面目迎向温怀。他扬了扬手机的微信界面,以示他又骗到了人家的联系方式。
从微信备注来看,这是郑乘声攻略计划里的三号女号。他特地标明了马尾、超短裙、163等信息,唯独没有专门记录女孩姓甚名谁。这意味着,他不会立刻对女孩采取攻势,可能会留待解决了社团学妹的烦恼后。他直言自己不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时间管理师,但并不否认自己对承包鱼塘很有兴趣。
每逢获取了新新女孩的联系方式,郑乘声总会联合温怀和徐近贤作一番总结,说是确保实践与理论相结合、相印证。其实,是他好为人师的本质在作怪,毕竟他为寝室单身率操碎了心。
温怀实在不理解郑乘声的做法,当他对女孩采取攻势时,他究竟在追求什么呢?他会为了讨人欢心自学摄影和吉他,他的海胆包里有各种神奇的道具,他清楚女孩经期可以服红糖水、敷热水袋,他从不猥琐的毛手毛脚,但女孩表明想要升华革命友谊时他又却步了,他准会重新启动追逐的脚步。他想要的会是什么东西?
“和女生相处必须要牢记两个原则,”郑乘声苦口婆心地抛出了结论。“一是充分尊重女性的意见,二是作为男人必须有主见。该做决定的时候千万别犹豫,这会让人很没安全感。”
“如果人家不喜欢你的决定呢?”温怀配合地发问。
“请参考原则一。”郑乘声优哉游哉的。
“假如她只是否定你的提议,自己又拿不准主意呢?”徐近贤问。
“参考原则二。”郑乘声的坏笑让人分不清他是不是在揶揄人。
温怀丝毫不以为意。法学院的绯红尖顶越过了树冠。徐近贤却若有所思,迷迷糊糊间差点撞了树。他半是感激地望了眼给他搭了把手的温怀,招了招手表示自己准备右转向新闻传播学院。
“小徐同学近来不大对劲。”郑乘声提了提虚无的眼镜。
“可能是恋爱了?”温怀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更模糊些。
徐近贤的细微变化是从上学期末开始出现的。温怀所了解到的情况是他家里有些子变故。徐近贤不是那种藏得住事的两面派,这是从他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很容易推断的,但他好多心事不会直言,只自己默默地消化。因此,当他突然向温怀坦露心迹时,温怀着实有点受宠若惊。他扪心自问,自己肯分享秘密给别人吗?
“那个什么阮绿?”郑乘声确实尽力了,他有时连自己女朋友的昵称都搞混。“一般姿色啊。她的闺蜜倒是真好看。”
温怀努力表现得事不关己,心平气和地说:“吃不到葡萄啊。”
“哪里是吃葡萄,她闺蜜的颜值有我质量保证的!”郑乘声刻意清了清喉咙。“我本来想过对她使点手段的。”
“为什么中止计划?”温怀心不在焉地说,“这应该没有跌破你的底线。难道我们中出了喜欢她闺蜜的人?”
“作为有品格的渣男,”郑乘声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温怀。“我决不染指朋友妻,包括朋友妻的血脉同胞。所以我没有小一天女友的微信,同样不会打听阮绿是什么人。这样说,你懂吗?”
温怀故作恍然的圆眼说明他根本没有领会郑乘声的深意。
刑事诉讼法课的副教授很有点异端的味道,今堂课竟提前讲述未成年人犯罪案件诉讼程序。照他的意思是,这部分内容不会是他这门课的考试重点,让一干人等高低心里有谱。
温怀聚精会神地听讲,他留意到老师提过,在开庭审理时不满十八周岁的未成年人刑事案件,一般不公开审理。他本想当即举手发问,义正词严地抨击这种不人性化的法律设计。
但转念想了一想,法律是国家顶层设计啊,它不是什么道德与法律是否相融的辩论题目,是真真切切在运行的社会规则,他又能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见解呢?他无非是想情绪发泄罢了。
温怀没有发难,他被心内升起的另一疑难攫住了全部精神。
“我要怎么找到你呢?”温怀蔫蔫地叹了口气。
“你想找什么人?”郑乘声被铃声吵醒了,他伸了伸懒腰。没有等到温怀的答复,他继续说:“你查实过对方的基本信息没?”
“……已经获取了对方的户籍信息。”温怀轻声说。
“通过小徐同学的门道吧。”郑乘声敏感地察觉了温怀的异样,但他决定刻意忽略掉。“肯定是没有对方的实际现居地址咯。”
没有回应。温怀显然默认了郑乘声的说法。
“我不质问你人肉搜索的目的,”郑乘声说,“但你应该晓得违法获取人口信息是不被允许的。况且你的打开方式有问题啊,我们学法律的,有必要这样查人户口?”
温怀越发糊涂,只听郑乘声又说:“你起诉他,让法院查啊!”
“当年的病历资料全丢失了。”温怀突然有点烦躁。
“你的目的只是找着他,对吧?”问清了对方的名姓,郑乘声撕了张纸,潦草地写就了他不会费心记忆的名字。“给你。我听说哪年出了件奇葩案件,说是某粉丝拿着偶像签名的白纸篡改成借条,反手起诉了人家。我早说这是违法的,果然开庭时被发现是虚假诉讼。”
一遍又一遍端详着这白纸黑字,温怀的呼吸愈发的急促了。
“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需要有公权力机关介入。”郑乘声又准备睡觉。“小孩千万别模仿哦,在现实生活中行不通的。”
温怀忙不迭从小书包夹层里取出牛皮封的记事本,刷刷地记载着起诉计划的每一步。他的内心十分激荡,仿佛在黑夜笼罩的海边望见地平线升起的丝丝曙光。他颤栗着,书写着,紧紧攥着。这本记事簿融进了他的心血,掩藏着他开不了口的秘密。
被夜打湿的小城,荧光、霓虹掩埋了老城铿锵有力的呼吸。
城里的人啊,他们奔跑着、匍匐着,像冷机器般被热滚滚的血液刺激着东奔西走,仿佛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等他们徐徐冷淡,安分的脉搏渐渐无力地击打着那颗最刚硬、最脆弱的心脏,他们将如这满面青黑的小斜坡,以及咖啡馆,被光吞没。
“咖啡中酸味和苦味的成分总量是由原料决定的,所以原料的选择非常重要。选择什么样的咖啡豆进行烘焙,烘焙时怎样升温,烘焙到什么程度,如何混合……”
温怀回忆起老板娘如此教过自己。
“就算使用同样的原料冲泡咖啡,每次冲泡的味道也不一定完全相同。即便使用相同的原料,保证相同的酸味、苦味的量,如果萃取的程度不一样,咖啡的味道也大不一样。”
“就像人生。”老板娘眼见没素材瞎编了,便强行升华了主题。
一阵凉风吹过,攀援着温怀的背脊乱窜,凉得他不住哆嗦。
好像无论哪个人,净是这副模样呢。
他们满脸的疲态,眼睛黑黑的,耷拉着,永远睡不够似的,像流浪歌手、像环卫工人、像公司白领和街边的小贩。
而温怀这样的学生,随便做做春秋大梦,然后占领道德高地批判别人就够本分了。如果确实无所事事,他宁愿找个人消磨消磨时光。最好是陌生人,那么就算说说真心话也无所谓。
他对阮绿大抵就是这样的感情。
“你从哪里了解我相关信息的?”是阮绿的消息。
“我知道你是新传院的学生,但没有细查你的专业。”解决了心中一大疑难后,温怀很有种倾诉的欲望。“我晓得你偏爱的小说类型是科幻和推理,我读过东野圭吾,但没有深入了解科幻小说。你在图书馆占定的空座大多背着窗,因为你喜欢自己倒影的轮廓。你对我的情况很感兴趣,而不是想认识我。这就是你联系我的原因。”
“那是因为你净在谈论我。”她完全没有否认温怀的推测属实。“如果你愿意聊聊自己,而我感兴趣的话,说不定我会想认识你。”
“看来我需要引人入胜的破题。比如,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
“女朋友,是吗?这种搭讪真不算新鲜的。”她说。
“我在找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温怀决心戏弄戏弄她。
“有点像科幻小说的开头了。然后呢?”她问。
“一个不存在的人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我决定惩罚他。”
这场试探以温怀点到即止的起兴告终。他确有倾诉衷肠的念头,但有些事经不起说道,一旦开口,它就不灵光了。
这会儿,温怀已然彻底清醒,他长打了个懒懒的哈欠,又抚摩了摩秘密的牛皮封记事本。月光映照着漆黑的玻璃窗,反射着莹莹的光。好似谁的感叹在夜风里飘飘荡荡的,直直闯进了他的耳朵。
揍人手札之一号记事
我认识的人里有一小浪仔,他叫王小波。我早晚得揍他。
王小波与我之间很有段历史了。我们交情颇深,并非同窗,当然难说朋友。毕竟我和他不是什么穿开裆裤的小孩儿。
学校里的老师倘若光教我们谈感情、论道理,我们就不必毕业了。这是我学海弄潮儿十余年来悟通的法则。
有的人,好比说王小波,你不能对他讲道理,你得狠狠地揍他。当然,这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一直想揍我。
为避免误会,我首先申明,单凭王小波一人,他是干不过我的。我是卓越班的天之骄子,是学委,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青年,他不过是实验班的小浪仔,怎敢与我比肩?坦白说,王小波之所以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是乘的第三人的邪风,沾的外援的血光。
犹记得大学新新人类时代,凭借深厚的底蕴和扎实的文学功底,我当仁不让地当选了学委的要职。同学里没哪个不晓得我,毕竟我是以生源地第一名考进的卓越班。而王小波,他是实验班的,同我隔着道墙壁。他本来很崇拜我。
有阵子,我疯狂地痴迷打游戏,一心扑在那太虚幻境般的虚拟世界里。那段光阴真是不堪回首啊。总之,游戏害得我成绩一落千丈。更有甚者,我变得浑浑噩噩,成天头重脚轻、眼冒金星。有一天,我猛地被敲了记闷棍,一下子昏厥过去了。
等苏醒后,我慢慢意识到自己是躺在医院里。我的脚打了石膏,手缠了绷带。我猛然灵光乍现——有人陷害我。
我失去了一年的时光。这是合理的。在电影和小说里,但凡男主角跌落山崖,或是被奸人陷害,他不是失忆,就是卧薪尝胆,谋划复仇。我的境况算好的,无非是脚跛了、手折了,以及记忆丧失了。
那段时间,我就那样脚踩石膏、手缠绷带过我的生活。王小波便是在彼一时揍的我。确切地说是,他想揍我。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我活得好好的人呢?
出乎王小波预料,我一记撩阴腿踢中了他的卵蛋,紧接一大耳巴子糊了他一脸血花儿,将他揍回了他的实验班去。
这下子我有点明白了,王小波准是记恨我的。但我实在想不通,是他想揍我,又怎能怪我反揍了他呢?难不成我活该被他揍?
我隐隐觉着,这怕是跟我失去的一年脱不了干系。
假若我记起彼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我就能明白为什么王小波一天到晚想揍我,我又为什么非得揍他不可。
二号记事
我的失忆症是获得了专家认证的疑难杂症。这就是说我的失忆乃是可信度极高的、真实的事件,任谁也不得反驳的。
醒转当日,我一睁眼就瞅见一颗光秃秃的葫芦瓢在我眼前晃荡,若说像硕大的鱼丸倒也形象。通过他的白褂,我猜测他该是我的主治医生。这是很合逻辑的推理。首先我在医院,其次他是秃头。
医者总是这样的,他们治不了自个儿的毛病。
我的主治医生,他似乎担心我已经死透了,正提溜着小光笔试我的瞳孔反应。我约莫正是这样被他唤醒的,我想。
见我苏醒,医生长舒了口气。他转过头,面对着窃窃私语的实习生们,针对我的伤病情况侃侃而谈,好让人晓得他的医术有多了不得。甚至乎,他一把摸着我的头,顺时针摸一圈,逆时针又一圈,仿佛他在挑西瓜,要不然就是明清时代的青花瓷痰罐儿。这让我相当不悦,但联想到他救了我的命,我的腿脚是他打的石膏,我一脑壳的绷带是他缠的结,我只好任由他肆意摆布我的脑袋瓜。
“你醒了。”医生问我:“你晓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吗?”
我眼珠儿一骨碌,“医院。”我脱口说。
医生相当满意,又问:“记得起自己的名字不?”
我凝神一回忆,然后说:“柯南。”
答出名字实在算不得迈出了重拾记忆的伟大进步。恰恰相反,这正说明我的的确确失忆了。因为我他娘的压根儿就不姓江户川!
我又哪里晓得自己脱口而出的会是,柯南?这令我心火难平。
“记忆紊乱,认知障碍。”医生装模作样地对实习生们说:“这是典型的脑震荡后遗症,我们试试他有没有创伤性应激障碍。”
真是可惜!我想,差点就猜中了。
实习生深以为然,纷纷奋笔疾书,生怕遗漏了老先生的金玉良言。接着,医生又面向我:“你记起自己为什么躺医院里来了吗?”
我知道!说实话,要是能动胳膊腿,这一眨眼的工夫我怕是已经将这病榻给它掀了。“我让人给揍了。”我回答。
医生摇头晃脑,又说:“那么此时此刻,你有何感想?”
“我想揍人。”我答。这实在是很真实的想法。
“狂躁症。”这是医生对实习生们所作论断。“这是失忆的并发症。你们给我记好了。对了,你失忆了吗?”
“我不知道啊。”我回答他。
“那就是失忆了!记好了?别忘了。”医生说。
我的失忆症便是这样确诊的。我相信医生的判断,同时,我更确信我失去的是某一年的记忆。这是我通过医生的康复训练所得结论,尽管他是脑外科医生,不大管精神科的病,但他说我有并发狂躁症,这难道不是实打实的精神病?
医生所说深有道理,我就是失忆并发了狂躁症。
证据就是打从我承认了病症后,我越来越精神了。我一下子揍翻了王小波,这又是很好的佐证。
复查时,我向医生炫耀自己的胜利,显摆腿脚功夫。当然,我得明确地告知医生,我揍王小波是因为他准备揍我,要不然医生准以为我的狂躁症老不见好。这一切分明是王小波自个儿招的。
我刚返校他就找我茬,一会儿跑到我面前撩拨我,一会儿散播我混黑社会的谣言,一会儿又说我让流氓给教训了。更可气的是,他离我一步远,又是向我踢腿,又是朝我打拳击,活像跳梁小丑。于是,我假意保护自己的跛脚和伤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他个回马枪,转眼就撂倒了他,让他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年轻人,”医生说,“不要老打打杀杀的,要和谐。”
“是他老招我!”我抗议道,“你是没瞧见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生怕我不晓得有人给他撑腰似的,多盼着我揍他呢。我很清楚,一旦我不占理了,就该有人强出头揍我了。”
“那就退一步海阔天空,”医生说,“切莫伤了和气。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远水救不了近火,和气生财啊。”
我决不!我倒要瞧瞧给他撑腰的究竟什么来头,到时候连他一块儿揍!等着瞧,我非揍死他们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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