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晴天

许新春大抵是九点过一刻离开的公司。

天已黑得透透的,飘着毛毛雨。

真不该逞强的,新春想,平白无故加什么班呢?

其实,新春不大确定这样算不算加班。印象中,她好像没怎么动弹过,净是呆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电脑屏幕愣神。当然,她偶也敲敲键盘,稍稍改动那么二三错别字。

这是今天新派给新春的任务,应该说是额外的任务——修改合同。这本来不是她份内的工作,她搞不清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线,稀里糊涂地应承了。许是小弟总的演讲太具煽动性了的缘故,她想。

撑着伞,新春慢吞吞朝着公寓的方向行进。她不多么着急,那间单身公寓里有什么会等待她呢?一盏灯都欠奉。

这一路全是平坦大道,灯火通明的,安全得很。别人似乎不大喜欢夜雨,今夜并不像往日里那样热闹,人影寥寥的,让新春感觉整条街道少了几分生气,心里老也提不起劲。

此刻,新春真希望能听见些别的什么声音,除了淅淅沥沥。

新春果真得偿所愿。她听到的是音乐,曲调是熟悉的《太阳照常升起》。这是她设定的手机响铃。来电者是她的妈妈。

新春恍惚想起原来今天是星期五啊,是该向家里人报备平安了。闲聊了会儿天,妈妈说她一个人在家,新春的父亲赶回了镇里。

新春问是不是因为奶奶,她的老毛病又复发了?

妈妈说不是,是新春的哪个远房叔叔在老家盖了小洋楼,父亲受邀帮工去,心想着顺便陪陪奶奶。

早点死掉算了,新春说,真是磨人!

这不是她的真心话,新春心知肚明。她不是真想要奶奶早点死掉。她这样想,是因为她的叔叔伯伯全表达过同样的意思。而她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们希望奶奶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健康地活着,千万别像这样被心脏病折磨得不像人样。

老人家是这样的,总得生点病,妈妈说,要不怎么好折腾呢?

新春感到胸口闷闷的。奶奶确实像爱折腾的三岁小孩,每一犯病就折磨姑姑,让她大老远赶来病榻前照顾自己,一连个把月不让她走。她同样会造作儿媳妇们,一会儿说这个不孝,一会儿埋怨那个没良心。新春的妈妈为此大为头疼,尽管她确实用不着那么多良心。

新春是长孙女,奶奶倒是不大为难她。同样的,奶奶没养过她,就像她对新春父亲。新春的父亲,是奶奶所生小孩里的老二,恰处在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尴尬处境。爷爷离开得早,父亲十五岁就放弃了学业进城务工。因此,奶奶心里总有点埋怨父亲,他竟将自己的老母亲抛在了老家!然而叔叔和伯伯自立时她又不这样想。

奶奶没有养育过新春,所以她,以及新春,对彼此并不那么在乎。饶是如此,新春仍希望她生活得好好的。她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失去他的母亲。那很可怜,不是么?

妈妈问新春为什么有这种想法,新春一时语塞了。

斜斜的雨打湿了新春的脚踝,更遑论她的鞋袜。夜空灰蒙蒙的,淅沥沥的雨没个完,她的白色球鞋又湿又脏。这一切无不让她倍感无可奈何。于是,联系到奶奶的处境,她便脱口而出这些丧气话。

闲话了一通家常和自己吃得好睡得香之类的,新春挂断了电话。此时她正好回到了自己的公寓。空落落的房间里黑灯瞎火,她啪的点亮了顶灯,满室的清冷却挥之不去。

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新春又禁不住胡思乱想。

有人说新春是关系户。这是公司坊间的传闻。新春初初听闻时,只拿它当笑话看待。久而久之,她发现这确是极好的眼障,足够为她省去不少麻烦。而事实是,新春不是什么关系户,她之所以能够应聘进公司,以及经过短短一月的试用期就转正完全合情合理。

这要归功于新春自身的努力。以及小弟总。

小弟总是公司的行政总监,公司同事全都这样称呼他,新春自然不会免俗。起初,新春满以为是小弟总的平易近人为他自己赢得了如此亲切的外号,谁知仅仅是因为他是总经理的同胞兄弟。

听闻小弟总毕业后就来到了公司,原是运营部经理助理,试用期满后调到了业务部,等到新春应聘时,小弟总刚刚正式擢升为总经理助理。同事调侃小弟总肯定是学造火箭的。同时,他们也会感叹新春搭的正是这门火箭。他们甚至背地里偷偷喊新春为小妹总。

新春一笑置之,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别家的闲言碎语。

他们——人总是这样的,一经闲置嘴巴就发痒,倘不动嘴谈天,必是在咂吧咂吧吃饭。要是吃饭仍堵不住他们的嘴,只得随他们说去——说自己早瞧出了端倪,打从新春初踏进公司旋转门,公司高层就发生了异动。记得小弟总在行政部大发雷霆的那档子事吗?

哦,是那回事啊。新春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她最开始入职的部门,可以说她的大半试用期就是在行政办公室度过的。

有一天晌午,新春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饮水机里早已空空如也,同事净是女孩,其它办公室她又不熟悉,心想着自食其力(她在公寓时照样如此做派)。从杂事间拖拉纯净水水桶艰难挪动着,然后一口气运到了十五楼,扶着楼梯门的她实在扛不住了,差点将一水桶给报废了。但突兀的响动仍吓了她一跳。

所幸没人瞧见。

接着,新春继续费劲巴拉地拾掇水桶。这时,小弟总快步走向了新春。我帮你。他说。

一抬头,这状况真令她窘死了。她简直像个老爷们似的,绾起的长发散落,袖口撩到了手肘处,额头、脸颊渗着黏糊糊的汗珠儿……新春心里委屈极了,为什么偏偏是小弟总。

小弟总身形伟岸,颀长又匀称,头发裁剪得干净利落,满面的清爽气息,不像新春那般邋里邋遢的。每每撞见小弟总,他总是这身白衬衫和黑西裤,无不合身得体,让他显得容光焕发的。只见他将袖口挽起,弓着腰向新春伸出了手。

不知怎的,新春垂着头,逞强地说:不用,谢谢。我可以。

小弟总没有勉强新春接受自己的帮助,他让开了道,然后目送着她回到了办公室。其间,小弟总向新春投以一笑,笑容里满是赞赏。

这算怎么回事?瞎逞什么强呢?新春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让小弟总帮帮自己,多亲近亲近他是多好的事,怎么就能这么错过呢?她千百遍地暗骂自己笨蛋。

后续的事,新春是听说的,小弟总为她在行政部闹翻了天。她多少听到了点风声。据说,小弟总是专挑新春外出时来到行政办公室撒的野,许是得有好一阵儿。新春不大清楚,她再回办公室时确实听见了小弟总的声音,他显得出离的愤怒,恐怕他那宽厚而好看的胸膛肯定像风箱那样一鼓一鼓的。

新春隐隐约约听见小弟总的说的是:你们有没有搞错?让小女孩做那么重的活,你们是死人吗?要不要我教教你们做人!

等小弟总撒完泼,一出门又撞见了新春。他对她笑了笑说:对了,我有笔公账需要报销,听说你学财会的,给我搭把手吧。

新春一下子脑袋短路了,愣在了原地。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快答应他!快答应他啊!于是,她终于应了声好。

让新春始料不及的是,正是她对小弟总的应答让她升职成总经理助理的秘书,被坊间称作——万金油般的小妹总。

微博刷新了明星丑闻。新春哈欠连连,强打精神继续翻阅小红书里别人家的精致生活。程圆圆的简讯她只一眼就留意了。

“师姐,要记得我们明天的约会哦。”程圆圆附送了一颗爱心。

这小丫头片子,新春难得生出了点笑意,非不让人省心吗?

“等我完事后,我们在哪见面?”程圆圆没有消停。

沉吟了一会儿,新春发送了短信:大学城的止间书店。

初夏彩跑的动员会持续了近半小时。主持人开场,主办方发言,领导的演说,他们以彩跑的历史起头,最后是一系列的注意事项。

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回响着窸窸窣窣的闲谈声,他们熙熙攘攘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气息,似有些迫不及待了。

很快,“预备!”肩挂红绶带的秃顶男人喊。紧接着是响抢。

人潮里,热烈的欢呼声如同煮豆般毕毕剥剥的。统一制式的白色的短袖衫涌动而起,活像巨浪拍打礁石的水花。有的戴着头巾或是系着绑带,有的披着花花绿绿的外衣,咿咿呀呀的开跑了。

程圆圆白短袖是组委会发放的,粉紫色的运动短裤在黑色瑜伽裤的衬托下显得尤为明目。她灿灿地笑着,小心翼翼躲避着路边泼撒的彩粉。鲜艳的粉末涂染她的脸,她的笑更欢脱了。

“绿子!”程圆圆使劲儿招着手。“绿子!”

阮绿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她喘吁吁地回过头张望。

“你刚刚怎么跑没影了?”程圆圆问。

“一下子就跑散了。”阮绿说,“你师姐呢?”

“她八成睡过头了。”程圆圆说,“我本想介绍你们认识的。”

她们俩肯定能成为朋友,程圆圆一厢情愿地想。这是她的私心,谁叫她这么的喜欢师姐和阮绿呢?她相信,这世间绝对没人会讨厌她所喜欢的人儿,那么师姐和阮绿相互喜欢是顺理成章的。

要知道,阮绿光凭名字就足够让人喜欢了。程圆圆甚至怀疑会有人因为她的名字而偏爱她,除非那人讨厌《挪威的森林》。这就是程圆圆不肯原谅村上春树的原因,那个绿子抢了她的阮绿的风头。

话说,那个神秘的X曾自白自己是天秤座,说他喜欢程圆圆正是为了她的名字是对称的。这是她对那个他唯一满意的地方。

“那个徐同学,有没有报名活动?”程圆圆抓住空当发问。

“我跟他提起过,但只见到了学生会的学长学姐。”阮绿解释。

“他竟敢不顾本小姐的脸面?”程圆圆夸张地撅起嘴。

“他有解释自己遇到了些麻烦亟需处理。”阮绿牵起程圆圆的手。“你别想边转移话题边往观众里钻,已经跑完半程了。”

“我能全程散步吗?”程圆圆露出了小姐式的委屈。

“不行!”阮绿一点点拖动了程圆圆。

“你是法西斯啊!”程圆圆扁着嘴加快了脚步。“等等我!”

踏踏的响声弥漫了整片沙洲。草地里,休憩和纳凉的游人赏看着眼前情景,有的欢呼雀跃,有的跃跃欲试。小孩子尤为兴奋,倘若不是大人紧攥着他的小手,他们定会一溜儿小跑钻进队伍里去。

志愿者们个个笑开了花,他们端着喷枪,或是向人群抛撒彩粉,同样将自己涂抹成姹紫嫣红的小花儿。

对程圆圆而言,大学一年级时代最后一场活动终于落了幕。主办方的发言人邀请彩跑运动员又是做游戏又是发放礼品的,引来了阵阵喝彩。人群渐渐散开,稀稀拉拉走向盘曲公路。阮绿和程圆圆来到了沙堤小路拍照,毕竟美景和美女才是正事。

阮绿提议程圆圆一块儿参加学生会的聚餐,程圆圆虚脱脱地拒绝了她的好意,新春师姐一定在书店等着她,但肯定不是臭烘烘的丫头。这就是身为美少女需要付出的代价,必须符合别人的美好遐想。

书店里,许新春在考试教材专区逗留,她的目光主要在逡巡注册会计师的考点资料和真题集子。到底哪个家伙胡诌我学财会的?新春盛行倔强,既然误会已经酿成,她只得硬着头皮提升会计技能。

这就是所谓的能屈能伸的打工人吧。

出于对读者智商的尊重,我们不能像别的三流小说那样毫无预兆地让故事里的男孩和女孩相遇,否则这跟青梅竹马失忆后惊喜重逢,一过马路必出车祸,病房苏醒肯定失忆有何分别呢?

所以,我会这样表述:新春不大喜欢书店,但她为了应付考试常常会逗留一会儿。因为她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考注会?于是乎,她出现在止间书店以及遇见某人就顺理成章了。

新春是通过书店的小仪容镜发现的某人。而某人,他认出了新春是因为她今天的穿扮十分惹人注目。

“许小姐……”某人蓦然发觉会有点冒犯。“姐?”

“不好意思,”新春苦着脸,心想既然避无可避,索性洒然转身,微笑着直视某人,对他说:“你认错了,我不认识你。”

某人一下子有点糊涂了,讷讷说:“但我认得你的屁股。”

“你胡说什么?小心我告你非礼啊!”新春真想堵住他的嘴。

“你说非礼我就确定是你啦!”某人不依不饶的。“你不是应了我的约来道歉的么,为什么要鬼鬼祟祟的?”

“你给我小点声,又想被当成变态抓走吗?”新春故意张牙舞爪。“你到底想怎样?什么我要向你道歉?”

“我给你发过短信,说好在止间书店碰面,我给你补偿,你要向我道歉,我们两清的。”某人说,“但你欠我一个道歉,我得让你知道,假如你不道歉的话,那一切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新春哂笑。难道他这些天光在书店蹲守我?

“没错。我会无视你。”某人义正辞严地说,“曾有伟人先哲说过,无视是对一个人的存在最大的侮辱。这就是说,要是哪天我和你像这样在哪里相遇了,因为你不肯向我道歉的事,我不会主动跟你打招呼,而是假装完全不认识你。”

“你刚刚假装看不见我,不是更好吗?”新春有点迷糊。

“我有这样想过。但我觉得我应该告知你为什么我这样做,要不然你只会以为我不过是单纯地忘记了你该向我道歉的事实,或是我不记得你了,这样就起不到让你受到良心谴责的作用了。”某人说。

眼瞅着某人这副不苟言笑、正经八百的神情,新春噗嗤笑出了声。她边笑边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某人很是狐疑,他自己都险些被绕晕了。

“当然!”你想泡我。新春撩了撩头发。“你叫什么?”

“你不道歉,我不回答。这就是我说的,无视你。”某人说。

“那么,你知道我叫许新春,我却不晓得你的名字,这总归不大礼貌吧?”新春说,“我可以向你道歉,你能说自己的名字么?不好?至少告诉我你姓什么吧,要不然我恐怕得一直喂喂喂的喊你。”

思忖了一会儿,某人说:“我姓徐。”

“哦,徐某某同学。”新春一时有点得意。

某人蹙紧眉关。“是徐某!”他一字一顿纠正道。

“徐某人你好!”新春笑说,“我叫许新春,很高兴认识你。”

令新春目瞪口呆的是,那个徐姓某人果然在听取了她的道歉后表达了原谅的意思,紧接着他竟然扭头欲走。

新春的情绪一下子难以连贯了。这是追求女生的新套路?

“我那件裙子干洗费五百块,你给我补偿啊。”新春喊。眼见某人一踉跄后反而拔腿开跑了,她直笑得花枝乱颤。

不多一会儿,换了身夏日清凉裙装的程圆圆毫不顾淑女形象地奔向许新春,像树熊似的大大地抱住了她。新春宠溺地敲了她的板栗,然后挽着她通过了止间书店的侧门,转进了购物广场。

小女生的话题总离不开衣服、减肥、口红和异性,新春的话题中心向来是小弟总,间或穿插着些遇见某人的窘事。“那个小徐某人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吧,他掏钱包时我瞄到了你们学校的饭卡。”

“又是他!”程圆圆眨巴眨巴眼,颇有些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是他?”对镜补妆的新春漫不经心地说。

“没什么。”程圆圆的眉间写满了凝重。“可能是我想多了。”

相较于巧合,程圆圆宁愿相信这是某人的处心积虑。她倒没有感到多么害怕,而是某种神秘的兴奋,有人为了接近她而连连攻略她的闺中密友啊!这岂不是在挑战东野圭吾少女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程圆圆喃喃自语。“小徐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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