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你不是真正的快乐

灰溜溜地退出了教务办公室,温怀手里的纸张显得很丧气。他有所预料事情不会顺利办成,但教务办老师的态度依旧让他寒心。

制定起诉计划后,温怀通过旁敲侧击和匿名请教在学院教师处了解了不少实务内幕。他很清楚一份欠条已经足以达到立案条件,如果是借条名义,反倒需要另行提供银行转款记录。因此,他仍需考虑的便是向哪家法院起诉立案的问题。

这就是温怀来教务办公室的原因。他需要一份当地的居住证明,鉴于自己的学生身份,他很自然地联想到教务办公室会愿意证明自己是在校生以及学生公寓所在区域。然而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教务办老师表示出具学籍证明没有问题,但住宿事宜应由公寓管理处处理。

温怀没有反驳,他本是被公寓管理处要求来教务办打审批的。

算了,温怀死心了,大不了前往户籍所在地法院起诉立案。

于是乎,温怀怀着忐忑的心一路颠簸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城镇。小城安详依旧,偶尔会脸灰扑扑的,正契合温怀曾经的评价:像只小小的麻雀。尽管属于重点建设区域,但小城的生活节奏仍慢得很,它不像新闻里报道的是座少年之城,俨然是老头子的活动中心。

温怀没有立即返家,或是前往法院提交材料,而是在火车站附近的小宾馆登记入住。近来治安有点问题,宾馆老板手持温怀的身份证比照人像核对了好几遍,刷身份证确认真实后才放开了戒心。

今晚,温怀吃的是猪脑壳盖码饭。这算是当地特色,要说在外地肯定吃不着如此正宗的猪头肉。但这顿晚饭多少让人有些心不在焉。他猜到会有人过问自己的行踪,但哪知这么多人关注自己。班长确认过他的安危后,徐近贤的来电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回到了家。没有在外面鬼混,我很安全。”温怀先声夺人。

“……真巧,我正好回趟家。”徐近贤那端传来了火车轰隆声。

“我就是逃了一天课,犯得着亲自来逮我吗?”温怀叫苦。

“不是,我家里出了点情况。”徐近贤轻声说。

“我在火车站附近,你要不要来对付一晚?”温怀说。

“不用,我奶奶刚好在叔叔家。”徐近贤说。

他们很快中断了联络。有些事不必多作解释,这就是朋友的默契,正如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星期四翘课,不致耽误课业,又能留有充足的时间处理事务。他们已约好预订了星期天的车票。

一夜无话。温怀满心模拟着向法院立案时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比如法院不肯接收材料、法院发现文件造假等等。人一旦做了亏心事,总免不了担惊受怕,生怕有人半夜来敲门。

敲门声只响了三下。温怀没有理会。等到他心有惴惴地向门口探出了头,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远去了。房门口处被撒了一把小卡片。

不多久,温怀隐隐听见有人在呜咽。是那种娇呻式的哭声。紧接着的是甩耳光的啪啪声,有人被连甩了好些巴掌。怪不得那女人在哭。温怀不由心生戚戚,是不是永远有人仗着强力欺凌弱小呢?

温怀不是什么道德标杆,他没有舍己为人挺身而出的欲望。幸而用强的男人并没有过分,巴掌声和娇呻声一会儿就消停了。他松开了捂住耳朵的手,忽然自觉有些卑劣,他应该没有见义勇为的!

翌日,温怀早早来到了法院的立案厅,在导询台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完成了文件的签署流程。接着是在窗口提交诉状和证据材料。

直到离开了法院,温怀的内心仍很没有实感。这算完成了起诉?他努力平复了内心的激荡,远眺着天边叠叠的殃云。呼号的风里像酝酿了某种山雨欲来的伟力,一心想要掀起他的脚脱离实地。

区政府离法院大概两街区距离,徐近贤正在等他。

据徐近贤说,他的老父亲本在镇里矿区项目部干活,工程甲方安排他捡煤球。这是很常见的工作,邻村有不少失业男人加入了队伍。然而,因为矿区防护措施不当而倒霉的暂时只有他的老父亲。摔伤后,单位仅仅垫付了一万块医疗费,安慰了一番后就不见人影了。老父亲投告无门,只好召回了家里唯一的大学生。

“我咨询过律师朋友,先办理工伤认定手续,然后找单位协商。”徐近贤说,“工程甲方倒是通过村委会联系过我爸,反正是希望大事化小,息事宁人,会尽量满足我们的要求。”

“如果打官司的话,能赢吗?”温怀问。

“一场官司起码三个月,我爸光是伤残鉴定就耗掉了一个多月。治疗费本就是东拼西凑的,再不协商妥当,都快付不起药费了。另外,我哪能有事没事跑法院出庭作证、提供证据资料;如果说委托律师,又是一笔花销。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一天不干活可能就要饿死了。那些单位、工程甲方无非看准了我们耗不起,所以来装大尾巴狼说什么尽量满足我们的需求。他们没有诚意的。”

“要是能找找关系就好了。”徐近贤的话令温怀忐忑无奈。

“谁说不是呢。”徐近贤苦笑,“我爸前东家的工友,因为工作期间被机器磕碰了,断了截指甲盖,他托他一远房的表哥吧,好像是什么局的干部,经过一番运作评定为十级伤残,单位见到了工伤报告,二话不说当天就赔偿到位了,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这本来应该是我们法律人和新闻人的职责。”温怀很有感慨。

“说什么新闻人,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足够了。我弄杯水去。”不一会儿,徐近贤说:“我刚问过,他们说等会儿到点开班。”

坦白说,温怀和徐近贤等得快有些瞌睡了。

不多一会儿,办事大厅突兀地响起了奇怪的音乐。凝神听真切后,很有点像他们高中时代广播体操的配乐。像是为了应和积极的旋律,大厅各个窗口后的工作人员果然起身扭动了起来。他们边做操边瞌睡的模样更给人梦回高中时光的错觉。

“真有意思。”温怀不禁笑开了。

“你说什么?他们跳的舞吗?”徐近贤疑道。

“我是说,人世间有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他们那样的人。”温怀说,“光是这一分钟内,肯定有像我们这样吊儿郎当的,有在工作的。建筑工人躺在树阴里抓紧时间休息,轮班的服务员刚返岗,学生开始准备课堂资料,退休的老头老太相互搀扶着过马路或是在爬山;环卫工人、警察、教师、医生……数不清的人!他们可能忙于奔波,也许没有,但肯定在做着自己的事。我们同样如此。”

但是,每个人又不尽相同,总有人好一点,有人坏一点。甚至,有人正在死去。如果说人人生而平等,那么使我们不那么平等的理由是什么?是价值和意义吗?人生来的意义是什么呢?

革命家说过,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昔时,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当他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发明家说人生的意义在于创造。慈善家说生命的意义就是让更多的人变得幸福。

人一下子被赋予了好多意义,尽管我们仍不明朗自己该干什么。就像他们,想一切劳碌而无为的人。如果我们早晚会是他们的模样,我们该怎样实现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意义呢?

“意义啊,”徐近贤像听见了某种神秘的咒语。“或许就是让我们来人世走一遭,经历我们该经历的,感受我们应感受的。”

“那些夭折的小孩呢?他们对世界一无所知,无法领会什么是美丽丑恶。那些山区里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的人呢?他们除了遭受苦难没有得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我最讨厌听到的说法就是什么‘折翼的天使’、‘每一个残疾的孩子是因为上帝太喜欢他们了,所以亲了他们的眼睛、耳朵、嘴巴和身体’,所谓神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让他死去吗?这样的自欺欺人、这样的自我安慰到底有什么意义?”

“好了,你说的有道理。人生根本不存在什么原生的意义。我们姑且这么活着好不好?”徐近贤莫名感到一阵心烦。

“……我的父亲自杀时,我在现场。”温怀的眼睛渐渐失了焦。“我没有哭。只是呆呆望着他的躯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杀。我妈解释说,因为上帝想读小说,所以召唤了他。她真不该对我说这种她都不肯相信的东西。我父亲不是什么天下无双的好人,他的人生并没有因为作家、丈夫和父亲的身份而更有意义,他的死只是那一分钟里全世界无数生命诞生和消亡的汪洋里细小的一片水花。它简直毫无意义,然而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却毁掉了我们全部的人生。”

是的,我的人生被父亲毁掉了,因为他自杀了。温怀陷入了某种深不见底的狂想。明明在不久前父亲仍生龙活虎地驾驶着宝马车载一家人春游,为刚刚成年的大小子和二小子办理人生的第一张身份证。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尚且没有夺走他们的性命。

妈妈说我们是受保佑的。

确实,不受护佑的话,温怀不可能仅在额头留了道疤痕就从车祸中脱了身,其他伤者同样不过在病床躺了两个月。真是场仁慈的意外。它给这一家人遗留的阴影甚至不如那桩寻衅滋事的群架事件,害得谁夜夜相伴病床……然后,父亲却偷偷自杀了,突然又无趣。

猛然间,温怀感到头疼欲裂。“我在外面等你。”他咬牙说。

殃云仍在步步逼进,青灰的路面愈加深沉,一场邪雨不期而至。

温怀的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记起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暴雨斜斜拍打他的腿脚,他的两颊印着水痕,是什么迷蒙了他的眼?

揍人手札之三号记事

关于我以为自己叫作柯南的事,我有以下补充:我的本名要响亮多了,好听多了。所以我始终认为这是对我的蔑称,是某种侮辱行为。

我的意思是,我早记不清柯南的由来了。我也不甚知晓它究竟有何深意,难不成是说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灾祸?

要知道我孩提时代就满巷子打架,左邻右舍但凡有同龄的小孩,我全数揍过。若说谁家的孩子又哭爹喊娘,多半是我干的。

王小波可以为我作证。

旁的我实在懒得考虑。总之,王小波喊过我作柯南,然后我就想揍他们。当然,我针对的决不是这毫不起眼的绰号,而是他们喊柯南时那满脸说不清意味的表情,光想想就让人无名火起。

我已经决定了:假如他们再这样喊我,我还揍他们。

这是我假装自己是跛脚的好处。因着人道主义,他们不好意思直接来招惹我。这一经口耳相传,他们的名声肯定算是毁咯。在我们学校里,没人扛得住这样的道德风险。

我想这大抵就是王小波捏造谣言说我混黑社会的潜因,他们想彻底搞臭我。比方说我枕头底藏着瑞士军刀,或是我虐待小动物,要么就是指责我随地吐痰,有露阴癖诸如此类的。

他们的险恶用心是如此明显,一心想将我塑造成无双的坏蛋,一个法西斯。这样,我被敲闷棍、跛了腿、折了胳膊就是我活该,一切就顺理成章了。等到人人为我受到的报应而欢呼时,他们再粉墨登场说这是他们干的好事,然后他们就完全有理由没收我的瑞士军刀以为己用,宰了我养的小动物炖汤喝,在我的地界随地吐痰和露阴了。

我哪能遂了他们的意?

打从出院后,我痛定思痛,游戏让我给一把火通通烧掉了,从此深居简出,默默地搞学习,外界的传言我毫不在乎,一概不加理会。久而久之,这一切的阴谋诡计全化为了乌有。直到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又遣王小波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杂毛来试我的深浅。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正在图书馆自习。王小波姿态扭扭捏捏地来到了我眼巴前,期期艾艾地表示想跟我谈谈。

图书馆里众目睽睽的,我量他搞不出什么花样。谁曾想王小波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是我玩笑开过头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我日你仙人板板!我恶狠狠地想,他想演负荆请罪的戏码!

我一眼瞧出王小波并非真心实意向我道歉,他分明是一马前卒,暗地里是有人想试试我的底线。若我假正经答应了他,我岂不是就他娘的彻底变成了一颗软柿子;要是我敬酒不吃,又该有舆论说我不通人礼,有失风范之类云云。这该如何是好?

彼一时,我真个儿满心的邪火啊,烧得我像小半个太阳。王小波一低头,我一腔怒火反倒是无处宣泄了。

你以为我痛定思痛、励精图治是为什么,我忍痛揭掉了旧疮疤,裹着厚厚实实的绷带,莫不是就思索着哪天谁人一发神经妄图戏耍于我时,我像揍王小波一样操翻他!

回想起伤病初期他们在我眼前作威作福、幸灾乐祸的模样,我是一门心思想揍得他们哭天抢地,嗷嗷直哭。说真的,假如我高考时有这份揍人的执念,哈佛剑桥都架不住我。

于是乎,我笑了笑,尽量温良而有礼地说:滚你妈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王小波并没有一如既往地纠缠我。这简直就令我大跌眼镜啊。但我并没有放松警惕,我甚至已经想好要是有人又诋毁我有失大人风范,我就给他亮亮拳头,好让他晓得拳头疼人。

不得不说,今次的事我干得不够漂亮,失掉了先机。我本该等王小波一露面就揍他的,好让所有人知晓我的绷带和石膏里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那就是曾经揍得他们满地找牙的拳头和腿脚。

这下子算是弄巧反拙了。王小波低了头,我却喊他滚蛋,搞得我似乎很是不懂礼数。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后悔,既然王小波是向我道歉,那么接不接受就是我的权利,他们管不着我!

更何况我这满腔愤懑郁积心头,恰似用尽了力气抡空拳,比打棉花都令我感到苦闷。我甚至禁不住在想:人家几乎是照着我天灵盖拉屎撒尿了,我且骂他滚蛋?要是日后又有人这样寒碜我,我依旧瞎他娘的白话,全不动手?我心里憋屈啊!

然而事实就是,我失掉了动手的机会。

我安慰自己:好歹我让他滚蛋了!这很有些阿Q的味道。我觉得这样正好,至少我骂出了英雄气概,骂了个吐气扬眉!你道歉,我就得原谅?休想!假正经是对犯错可耻的纵容!我好十年前就通晓这人间至理了。这全有赖于我的一个穷亲戚,我们且唤他罗翔。

我认识罗翔的时间比王小波早得多。他曾是我的同桌,兼任跟班。那是我顶威风的时候。罗翔活像小跟屁虫,素日里一口一个“大哥”的喊我,学我穿衣,仿我写字,有时生日都非得照我的过。

我见他相当会来事,偶尔会施舍他点物什。像什么旧校服和破鞋儿的,我通通扔给他。他满脸捡到了宝的稀罕劲儿。

我之所以说他是我的穷亲戚,倒并不是说他真的身无长物,他穷的不是这些身外物。有实例足以说明:

有一次,罗翔问我借充电线。我晓得他的心思,偏说没有。

罗翔老这样腆着脸借东问西的,一会儿是易拉罐的环儿,一会儿又想要劳什子瓶盖,仿佛别人的就是好东西,他硬要据为己有。

有一两天的工夫,我再见他时,我问他说怎么又买手机?

罗翔说我充电线坏掉了,索性换了新手机。

你瞧,罗翔缺失的便是这生而为人的智慧。倘若谁为一根不属于自己的充电线宁愿花大价钱购置新手机,那么他同样可能愿意为了某个远亲,而抛弃友好近邻。罗翔活脱脱就是这样的人。

他为的是——那人的名号有些奇特,姑且写作尼古拉斯——尼古拉斯,一个给他画饼的伪君子。因为距离的缘故,罗翔从未见过真实的饼。接着我又听说罗翔直喊尼古拉斯为爸爸。

我日他仙人板板!我这他妈的一下子跌了份呀!

罗翔彻底背叛了我——一个替他领快递,教他道理,甚至替他赶跑了野狗的大哥。看穿他的丑陋面目后,我发誓再也不原谅他。

后来,我一直想:会不会是罗翔敲我的闷棍?假如是,一准又是尼古拉斯那杂碎支使的,单凭罗翔啊,他就嚷嚷厉害。

正值我满心满脑想要逮罗翔当面对质之际,学院里又兴了起风声——王小波和尼古拉斯强强联手,柯南要遭殃了!

这下子麻烦了。要不,我沉思道,连他一块儿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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