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盛夏的果实

再见某人,是七天后的事,在偶尔怀念咖啡馆。

“关于说你非礼的事,我感到很抱歉。”许新春由衷地说。然而她的神情实在不像抱歉,多少透着点倨傲和愉悦。

环顾咖啡馆,新春略略点头,她愿意给咖啡馆的环境打八十分。连带着,她认为好歹该给某人打六十分。第一次约会的地点设定在咖啡馆属于中规中矩的选择。但她有点看不懂咖啡馆的老板娘。

“嗯,我接受你的道歉。”某人一笑,又偷偷咕哝些什么。

“你应该有别的事吧?”新春尽量让自己的姿势更妩媚点。

“对了!”某人如梦初醒。他刷刷拉开书呆子包的拉链,好一通翻翻找找,然后掏出了半张对折的纸片儿。他认认真真地对着纸片儿指指戳戳的,像在核对条条款款似的。

他又望了望新春,面犯难色。“我可能暂时没法说。”

“为什么说不得?”新春疑心会是什么一见钟情之类的。

“因为没有条件。”某人变幻为严肃的面目。

新春感觉某人男孩真是奇怪,大不像她从前见识过的异性。她估摸着某人是比较腼腆的缘故,他说的条件是指我们仍很生分,不能冒冒失失对自己说些过火候的话?

“你的工装裙呢?”某人没头没脑地问。

片刻失神后,新春察觉某人目不转睛直勾勾凝视着她。

她感到心情愉悦,他肯定发现自己今天的打扮同往日不大一样!比如我的碎花雪纺小裙突显了柔美,或是花印百褶裙衬得我的身姿尤为曼妙。我的小白鞋是崭新的,他一定有所留意吧。

新春抚了抚印花裙,落落大方地说:“丢了。”以彰显她大度地原谅了某人将她的气质型V领短袖包臀裙描述成工装的过错。

“被偷了?”某人愕然。“有报警吗?我听说有些变态是有这种癖好,我们学校女生宿舍遭过殃,我建议你勇敢报警。”

“我是说,”新春直想笑。“我扔掉了。”

“啊?为什么好端端扔掉它呢?”某人问。

难不成他觉得我穿包臀裙更漂亮?原来是喜欢御姐么。新春心里直犯嘀咕,说:“没为什么,我不喜欢就丢掉了。”

某人自顾自嗫嚅着她自己丢掉了之类的话,仿佛这是攸关性命的顶重要的事。这下子真坏事了。他愈想愈惆怅。

“你嘀咕什么呢?”新春直觉哪里有异样。

“本来我弄脏了你的裙子,是我的错,我应该进行补救。”某人认真地说,“我有两种选择,一是让你的裙子恢复原样,二是折价赔偿你。哪怕你的裙子被偷了,我至少应该赔偿的。但你是自己扔掉的,那么说你主动放弃了对它的所有权,如此一来,依附于你财产主体的权利也被你抛弃了,我也就没有必要偿还你什么东西了。”

新春呆滞地打量某人,像是欣赏某种奇形生物。

“你学什么的?法律?”她问。

某人不明所以,依旧坦然答她:“我是新闻传播学院的。”

“你刚刚陈述的一大通全是法律啊。”新春说。

“我学的是传播学!”某人重申。“但我朋友是法学生。”

哦,是这样啊。新春饶有兴致地审视某人,她越发感觉有趣了。接着,她又说:“你有没有觉得很热?请我吃冰激凌吧!”

“不要。”某人摇了摇头。

新春茫然地眨巴眨巴眼。“你是不是拒绝了我?”她问。

“是的。我想你没有听错。”某人答。

“为什么?”新春不敢置信,她生平第一次遭到这样的对待。

“你说你很热,然后让我请你吃冰激凌,我不想请你吃冰激凌,所以我表示拒绝。”某人说得理所当然。

“但你是男生啊!”新春说,“一个男生就应该在女生说想吃冰激凌的时候为她买冰激凌,顺带附送一杯奶茶。这是社交法则!”

“你这么样好没逻辑。”某人懵里懵懂地说,“我是男生,但我并没有义务请你——一个女孩吃冰激凌。我朋友学法律的,记得吗。”

卡座周遭的空气忽而直降冰点。咖啡馆的老板娘款款来到此间,笑容满面地问他们是不是需要雪糕。她自然而然地自作解释说小店里没有冰激凌机,但雪糕可以免费赠送。

这就是许新春认为老板娘怪异的地方。她对他们分明热情得过分,像是在讨好他们似的。这间咖啡馆同样不寻常,谁家咖啡馆里会贩卖珍珠奶茶、面包和鸡尾酒呢!这会儿竟然冒出了雪糕机。

是某人向老板娘鞠了一躬,郑重自报家门的特殊待遇吗?

“但你……对我……”新春急得跳脚,有些话偏说不出口。恍惚间,她猛然醒悟。原来是这样?

她突然感到羞愧难当,是自己会错了意。

“真的很不好意思,”她又说,“我有点急事……抱歉了。”

新春羞愤地跺了一脚,埋着头红着脸撞得风铃叮咚叮咚。

很凑巧,雨势已经不容人悠闲漫步了。连绵的雨线彻底将新春和某人困在了小咖啡馆的前廊,她的头顶是偶尔怀念的招牌。

“等一等!”有人喊住了新春。

猛回头,只见老板娘已经追到了门口来。“小徐同学!”某人又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老板娘贴心地递给某人一把伞,她的微笑神秘如同这间深不可测的咖啡馆。他们是不是有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

眼瞅着某人从容撑开了伞,新春偷偷敛回了羡慕的眼光,她越想越臊,当然是夹杂着羞愤的成分。望着不见停的雨,新春妥协地望向了某人,淋雨是绝对不符合她的优雅主义的。

“好大的雨,回不去了。”新春试探性说,她觉得尊严同样重要。

“像依萍问她爸爸要钱那天一样。”某人的手伸出了屋檐。

又一会儿,新春终于说:“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想想。”某人思量了一会儿。“确实,出于礼貌,我该问问你,你是不是没有听天气预报就匆忙出了门?”

新春实在难以置信。“算了,我想借你的伞。”

“这不是我的。”某人恍然大悟,他迟疑了一会儿,“给你。”

“你自己留用吧,”新春生气地别开了脸。“我等雨停。”

“你们女生的心思真让人费解,我完全糊涂了。”某人说,“我的学校离得很近,我也不怕淋雨,就这么丁点儿雨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你是女孩,哪怕你说你用不着,我更宁愿相信你第一句话是真心的。”他边说边将伞放在了新春脚边,自己则头顶书包跑进了雨幕里。

新春连连喊他,但他绕过转角消失了。新春瞥了眼硕大的雨伞,不由苦笑。这算怎么一回事?她有点看不懂异性的路数了。

某人真是怪里怪气的男孩。新春边走边想,他一会儿好像很聪明,一会儿又笨得出奇。她想得出神,全然不觉有什么东西一把搭住了她的肩头。她登时一激灵,怯生生猛回过了头。

原来是某人!他吭哧吭哧的,浑身湿透,俨然是落汤鸡模样。

“真的好大的雨,你送我回学校算了……”他说。

一段小插曲过后,新春又回归了正常生活。

“你吃西瓜吗?你知道怎么吃西瓜吗?”新春反复思索着,她工作时想,吃饭时想,连睡梦里都是这一谜题。

她深信这是小弟总秘密交托给她的课题,或者说是暗号。当她能够真正解开它时,也许她就能弄清小弟总是不是喜欢她。

小弟总应该喜欢自己,新春想,他没有理由不喜欢自己啊!

这当然不是空穴来风,或是新春自个儿的联翩浮想,她有确凿的证据。新春清清楚楚地记得差点错过航班的那天,小弟总等了她好久,他端坐于酒店大堂客座的沙发里,迎向她时面色不大好看。这是十分合理的,她不单单迟到了,小西装污了一块,很不得体。

“你这样对待工作?小弟总说,”你对得起自己的工资吗?”

新春没敢答话。她晓得小弟总的脾性,他并不是真的想责难自己。这会儿她怎也不该回嘴的,她理应沉默以及接受一切。只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小弟总,而小弟总是她的老板。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吗?”小弟总又说,“我讨厌等待,而女人总喜欢让人等待,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人。”

小弟总的话令新春迷惑不解,她思考了一整夜,辗转反侧地想。

我这样的女人?她想。特别漂亮的女人?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他是不是喜欢我?她双颊飞红地想啊想。

当夜,但凡她的房门外有丁点儿响动,即便是窸窸窣窣的、极其微弱的声音,新春仍听得真切。她有点害怕,却也隐隐期待着。

那一夜确实没有发生任何事。除去门缝里的小卡片,再无其它。

会见客户前,小弟总特意领着新春逛了遍商场,新春买了身新衣裳,是相当具有新春风格的。小弟总正准备付账时,新春说自己有钱。他们一个表示自己从没让女孩掏过钱,一个反驳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况且她乐意为自己喜欢的一切行为买单。

“如果你非要出钱,”小弟总服了软。“直接给我,我替你付。”

“这有什么分别吗?”新春很是不解。

“我是个男人,同时,我是你老板。”小弟总说,“你的形象关乎公司和我的脸面,让你买单,实在是不像话。”

面对倔强的小弟总,新春终究让了步。等小弟总付过了钱,他偷摸对新春说:放心,一定会从你工资里扣。

要知道一个男人肯为女人的一切买单,他肯定是喜欢她的。要不然他图什么呢?新春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假若这仍不足以说明一个男人对她的喜欢,她会十分愿意说道说道她听闻的一档子秘闻。要是小弟总并不喜欢自己,他决计不会那样!

小道消息向来传播很快。新春所在的公司本身就分属传媒行业,谁人的悄悄话听不见呢?况且他们实在没创意得很,要么是躲厕所,要么是在楼梯间,净是滋生流言蜚语的温床。

他们说小弟总又在总经理办公室撒泼,有的说是提涨工资的事,有的说不是为他自己,有的说是小弟总人心不足,本事不大,胃口不小诸如此类的。新春气不打一处来,她真想冲进男厕所里好好教训教训他们,至少她该为小弟总说句公道话的。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那样做,尽管她认为那是正确的行为。

办公室里,小弟总已经收拾妥当。他们又有出差任务。

新春好几次想将她偷听到的一切说与小弟总,但她又怕他会难过。等决心开口之际,小弟总突然问:“你吃西瓜吗?”

新春望了眼车窗外,烈烈的日光炙烤着沥青路面。蝉鸣声透过窗玻璃直钻人的耳朵。西瓜贩子推着小推车在吆喝叫卖。

“嗯,想吃。”新春猛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该怎么吃西瓜吗?”小弟总又说。

“就那么吃?吃个西瓜有什么讲究不成?”新春纳闷。

“我准备拉一卡车西瓜分给公司里的同事。”小弟总说,“他们没有见识过我是怎么吃西瓜的,我得教教他们。”

新春感到惊奇。对小弟总而言,西瓜到底该怎么吃呢?

程圆圆险些挠秃了脑袋,仍破解不了许新春关于西瓜的谜语。她兴冲冲地拨通了新春的手机,要她揭开谜底。于是,新春将小弟总的事事无巨细地抖搂了个干净,她实在需要有人给她参谋参谋。

新春错估了程圆圆的经验等级,尽管她亭亭玉立,追求者众,但恋爱经验根本一塌糊涂,全是点到即止的假性亲密关系。套用程圆圆的评价就是,过家家式恋爱,毕竟十六七岁的少女只需要受尽宠爱!

半夜闺房话后,程圆圆终于抓到了亮点,小徐同学这一称呼着实拨动了她的心弦,更激发了她的侦探本能。

偶尔怀念咖啡馆。程圆圆难得有些紧张,她知道来对了地方。

他确实认识我。程圆圆第一次碰见服务生装扮的温怀时,她从他的神色和动作读出了些许信息。但她丝毫不为所动,这场侦探游戏里她要主导线索侦查,真是令人激动啊!

有关咖啡的短暂交谈已让程圆圆心生警惕。对方的手段确实了得,怪不得招惹得单纯的阮绿和直率的许新春芳心暗动。但她仍有疑虑,被老板娘唤作“小徐”的服务生不大像神秘的小徐同学。

他到底有多少副面孔?程圆圆透过窗玻璃的倒影时刻关注着温怀的一举一动。照她们所说,小徐同学不是腼腆木讷么?怎么面对自己反像吃过了渣男药丸似的,让人难以招架。

莫非是我散发了很好勾搭的气息?程圆圆不禁怀疑起自己。她赶紧甩脱了这样的念头,她决定再试试他。想什么办法呢?

当温怀请求程圆圆在今日特色板留言时,她灵光一闪写就了那句神秘的X给她寄过的明信片附言。暗中仔细观察了对方的微表情后,程圆圆已经确信,咖啡馆的服务生正是那个神秘的X,是小徐同学!他一直是冲着自己来的,他耍的是曲线救国的招数!

程圆圆愈想愈气。这是种十分矛盾的感情,她气愤他竟然怀着不轨的企图欺骗了自己最亲近的朋友,甚至不惜伤害她们的感情;同时,她也气他舍本逐末,竟越来越亲近阮绿和许新春,冷落了自己!

她已经记不住有好久没再收到神秘的花束和明信片,只记得室友调侃的语气和挖苦的神情。她决心将一切全归咎于温怀这负心汉!

当她糊里糊涂接通了许新春的联系,搜肠刮肚地堆砌着臭骂负心汉的词汇时,她竟然神奇地冷静了下来。为了应对听筒里许新春担忧的追问,程圆圆忙寻了个借口说:“学院安排的暑期功课,需要我们写一份故乡名人的小传,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名人是指市委书记、影视明星吗?”许新春说,“市委书记落马了,应该不缺骂他的新闻。而十八线明星恐怕激不起水花。对了,你学校不是有位明星作家吗,他是在我们高中毕业的!”

“那个写鸡汤文学的学长?不要。”程圆圆撇了撇嘴。

“要不然就……西瓜?”许新春像在打哑谜。

“什么西瓜?”程圆圆的怨忿被微笑的疑惑取代了。

“对不起,我脑袋一下子卡住了。”新春说,“我记得老家有位作家写过有关西瓜的小说,或者是小说里描写过西瓜吧,我记不清了。总之,他某天突然自杀了,够轰动吧。”

“作家神秘自杀事件?”程圆圆提起了精神。“他叫什么?”

“我想想。”新春说,“他的笔名倒是很有文化,比小说写得到位,是出自论语吧——闵于行。没错没错,敏于行而讷于言。”

雨停了。程圆圆暗暗决定,暑假里她的主要任务就是:说尽小徐同学的坏话,不让他完成曲线;随便应付人物小传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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