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谁来剪月光

我们的感情好像一部戳破了心事的小说,它不影响我们的日常,而当我们再次捧读时,它总是栩栩如生、历久弥新。这是普利策文学奖得主沃兹基索德在获奖作品中创作的名言。

温怀深信这句话里所谓的感情包含了人类一切的真情实感,好比说他对父亲的情感。真的好久没有想起父亲了。温怀感慨的凭窗望着夜空里高悬的圆月,对街家庭旅馆的霓虹招牌忽明忽暗。

雨停了,夜很静。半遮着圆月的云屋飘飘荡荡,好像温怀的愁绪。而那轮月亮,它像父亲在散文里蹩脚描绘过的西瓜。

父亲实在不算很优秀的作家,他的奖杯多数是暗箱操作获得的。他老爱拿这样的糗事当冷笑话自嘲,说自己是被拱在风口浪尖的猪,他不得不飞。温怀有样学样地笑话过父亲,但他只说是父亲的故事没有逢迎年轻读者的口味,失去了有生市场。父亲尝试过转型,比如写散文,然而这一切无法扭转市场和口碑的双重颓势。

那篇关于西瓜的散文,温怀已记不清轮廓。这从侧面再次说明父亲确实不具备利用文字勾动心弦的天才。但他永无法忘怀父亲写西瓜的初衷,就像他为了给心爱的儿子施加正面影响而大书特书小说的主角如何如何热爱读书;读书没有予人玫瑰,却刻进了人心里。

父亲每逢创作总会预留样稿给他的第一读者们,温怀便是充当这样的角色。其实,他的私心温怀一直心知肚明。

那时候的温怀正处叛逆期,热爱武装偏废学习,成绩一塌糊涂,长辈的教诲当然全听不进耳。而父亲的破题原则在于,温怀可以学习成绩差劲,但决不能停止读书。这就是他小说里的主角爱读《基督山伯爵》、《呼啸山庄》、《堂吉诃德》等传世经典的真正原因。

那一天,天气正像复刻了今夜。温怀青着脸生闷气,因为又有评论家评说父亲的小说夹带私货,破坏了故事结构,已沦为三流作家。而父亲笑呵呵的,忙活着将新到手的西瓜冰镇。

这是作协发放的福利。温怀顿时怒从心中起,那篇炮轰小说的艺术评论正是作协主任发表的。他怎么好意思?

父亲连哄带骗地想让温怀尝尝鲜,但他丝毫不为所动。他看待一颗西瓜的眼神怎似仇视敌人。于是父亲使出了撒手锏,他连夜赶工完成了一篇散文。他担心温怀错过了西瓜的鲜期。他在散文里写:坏的是人心,不是东西。终于纾解了温怀的偏见。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确实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回忆父亲。一直以来,温怀无法面对父亲死亡。他是自杀的,他再次提醒自己。他感到恐慌。他不敢印证自己的猜想——父亲是在群架事件后自杀的,他会不会是发现了自己的儿子已无药可救?他的儿子残害同胞兄弟?

温怀不敢再继续深思了。不是他干的!他会找出那个罪魁祸首,他要让他付出真正的代价。温怀感到已经很接近目标了。

回到了学校,寝室里的气氛愈加沉默了。徐近贤是被琐事缠身,愁得成天乱揪头发,只好在图书馆躲清净。而温怀和杨一天竟莫名其妙闹翻了脸,一切是无声无息发生的。至少,郑乘声全然不知暗流如何涌动,毕竟在宿舍三角关系里他仍游刃有余。

察觉了气氛的诡谲后,身为心理辅导员的郑乘声义不容辞地担起了调解人的重任。他的攻略目标选定了温怀,以温怀作为突破口的好处在于,自己总不致被混合双打。他对此很有信心。

只是,当厘清纠纷的焦点是一场电影后,郑乘声感到难办了。

“所以,图书馆周五影院是小一天介绍的。”郑乘声说。

“我把他们推荐的电影原原本本、完完整整看到了最后一秒钟,但一点儿不感动,压根儿没有发现有谁哭。”温怀说,“他们又非要问我对电影的观感,我就直白地告诉了他们。”

“自己喜欢的电影被说坏话,他们肯定气不顺吧。”郑乘声边说边记录道:起因是杨一天小两口推荐电影,温怀作出差评。

“他们又问电影哪里差劲,我拗不过他们,就一口气把我认为令人失望的地方全抖搂了。”温怀见有客人进店,他起身准备接客。

偶尔怀念咖啡馆重新开张。老板娘没有提前通知他,是他习惯性来查看小店是否被偷偷交割时偶然发现的。当时,他气冲冲地要求老板娘兑现承诺交付特产给他,老板娘耍赖地说:这就是啊。

温怀承认,他很受用这份惊喜的特产。

“难怪他们说你是隔着屏幕站在制高点获得优越感和满足感。”郑乘声崭新的记录是:这是人的本质问题,此纠纷解决不了。

温怀突然傻眼,忿忿地重新落了座。

“要不你当作没听见?”郑乘声自知说漏了嘴。

“在屏幕外的制高点获得优越感和满足感?我不太明白。我不清楚别人是哪种心态,我本人对电影或说故事的看法是,重要的不是什么制高点和优越感,而是参与感。如果一部电影的好坏甚至不能让观众参与评说,那么电影的存在意义只是创作者的自我满足,然后给自己一百分吗?”温怀强行无视了服务铃的叮叮声。

“不要随意否定别人。你根本不知道别人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郑乘声生硬地模仿出杨一天的经典姿势。

“我觉得这句话很好,但重点不是在‘随意’二字吗?你工作做的差劲,别人说你这样不好需要再接再厉,是错的吗?难道他没有觉得自己认为别人的评论不过是‘随意否定’的这种行为本身就显得很‘随意否定’我吗?”温怀的情绪莫名爆发了。

“你差评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懂导演想表达的东西。”郑乘声说。

其实,这是创作者和受众之间的永恒话题。就是:创作者想表达的东西与受众接收到的信息是否一致的问题。

“比方说我拍摩天轮的运动镜头,然后说自己是想通过这一画面表达出生命往复不息的意境。这一镜头或者电影效果一定能达到足以让观众领会的程度吗?没人不想把事情办好,但结果未必如愿,这实属正常。他们是接受不了一点儿批评了?”温怀冷嘲热讽。

相较于受众,创作者本身总是处在优势地位的。你有左右故事发展的权利,受众却没有选择。当你将故事整体呈现人前时,这故事就已经结束了,再也无法改变了。那么,享有优势的作者是不是该对作品承担超额的责任呢?温怀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我配合得好吗?”郑乘声笑眯眯地抿了口咖啡。

“他们差不多是这副嘴脸。”温怀气顺了些。“我记得好像有拿我最崇拜的演员距离。他们不屑地说他就是个小丑,什么拜金主义、忘恩负义之类的,他们说他的电影像他一样是垃圾。我认为,一只鸡蛋好不好吃,我们专注评论蛋的味道即好,何必牵扯母鸡的道德品质呢?假如某演员八面玲珑,是道德标杆,他的作品一定是好作品吗?评论是自由的,但未经调查盲目发言,没有这种必要。”

温怀补充道:“我和小一天没有闹掰。只是看法不同。”

“你稍微收敛点,”郑乘声没有忘记自己和事佬的职责。“明明是件再小不过的事,他们肯定存在有失偏颇的地方,但你又何必这么锱铢必较,大事化小挺好的。”他确实不大理解温怀为何有此反应。

温怀未再反驳。他已经有点分不清这到底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还是人与事之间的争论。郑乘声的目的只是调停纠纷,他不在乎那部电影是好是坏。杨一天的出发点差不多,他是为了维护女朋友的情绪。只有温怀,他对电影是认真的,他有必须捍卫的东西。

我输给的是人。温怀同意了向杨一天女朋友道歉的方案。本来,他是想谢谢杨一天和他女朋友对《念花》的喜欢,但他不能原谅导演和演员对原著小说的糟蹋。特别是在这段特殊时期。

没错,杨一天推荐的电影是温怀父亲的小说改编而成的同名电影。他本对此没有抱以一丁点期待,认为那些人无非想消费情怀。

事实证明了他的恶意揣测。当晚间新闻和地方报纸报出已故作家牵涉原市委书记贪腐案后,矛头立刻转向了父亲。他们抨击父亲的人格品质,疯狂要求《念花》撤档,各种口诛笔伐好似满城金甲。

没有人仗义执言。包括温怀,他输给了人。

我想说,无论是哪种写作者,对社会总负有一定的责任,就是不能误导我们的读者。大多数人在读文章时容易陷入某种先入为主中,认为作者所知比自己更深刻,所以他所说一定是正确的,起码要比自己的认知更准确。那么,假若我们不能审慎地遣词造句,就容易给读者造成误导。久而久之,这种偏差认知很可能演变为公共常识,像大多粗制滥造的历史剧那般,将某些人物一下子洗白或抹黑。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温怀沮丧地想,我们这些有污点的人。他忽悠有点理解父亲了。假若他尚在人世间,会好点吗?

风铃的叮咚和电铃的叮叮同时响起。老板娘又偷发摩斯密码。

温怀整理了小蝴蝶结,他微笑着迎向了裹着件深绿色束腰风衣的女孩。在他心里,她只是那个惊艳了他的橘色女孩。如果他的人生故事有幸被翻阅,像父亲的小说那样,他的女主角定是橘色女孩。

将珍珠奶茶饮料递给橘色女孩时,温怀忽然问她:“在我们家位于企石镇的故居进行暗访的实习记者,是你吗?”

揍人手札之四

如果说王小波是小浪仔,那么尼古拉斯相当于十三个恶霸。我很不喜欢他,而他,不那么厌恶我。

我对尼古拉斯第一印象须追溯至我来到学生公寓的第一天。他来得很早,一见我的面,便对我说:同学,你得给我五块钱。

我登时如坠云里雾里。刚一报到就被收保护费?

这要是我小时候,收钱的理当是我啊。然后其他小孩屁颠屁颠给我钱的。这猛一下子有人问我要钱,我是又好奇又腼腆。

我打量了尼古拉斯一番,他人高马大的,面带微笑,神情却相当冷峻,举手抬足间给人以倨傲之感。他的手指几快戳我鼻孔里来了,足见他手臂之长,真如猿猴。一细瞧,我惊觉他的指头不寻常,他有六指啊!另只手也如是。所以说,他平白比一般人多两根指头!

这尚且不是尼古拉斯最令我啧啧称奇的地方,而是他的穿着打扮——脚趿拉着人字拖,黑西装裤光可鉴人,这肩头披挂的是身球服,甭提多不伦不类了。

好家伙!我倒吸口凉气。

接着,尼古拉斯又说:你别误会,我来得早,替全舍的人缴的那什么钥匙押金,每个人五块钱,我记着呢。

我了然于胸,心想我已不复当年,得讲规矩。

未曾想从我遵守规矩的一天起,一切全变样了。原来光我独个儿傻乎乎的规矩着!这倒不是说尼古拉斯没规没矩的,而是他偷偷摸摸地扮演了立规矩的人,直将子虚乌有之事说得跟真的一样!

尼古拉斯的诈术可见一斑。他极擅忽悠,有时跟你打赌掰手腕,你当他随口一说,他转眼就开出盘口来了,然后你的赌注自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是他诈术的又一体现。

我观摩良久,终于知晓了他长胜之法——他总是同赢的人站同一战线,或者说他会变着法儿与胜利者肩并着肩。这就是尼古拉斯一开始声名不显,却鹊起成为了学院风纪委员会的委员长的缘故。

我很不喜欢尼古拉斯,不单单因为他讹过我的钱,更重要的是,他骗走了我的跟班,罗翔。如前所述,尼古拉斯靠画饼骗得了罗翔的追随。尼古拉斯甚至忽悠得罗翔喊他爸爸,操他妈的!

罗翔就不曾喊我作爸爸!

于我而言,罗翔是无足挂齿的,当他的爸爸没甚意思。直到我发现罗翔明里暗里顶风帮着尼古拉斯干了数不清多少的龌龊事。像是有关我虐待小动物的流言,我相信定是尼古拉斯授意的。

要知道尼古拉斯是六指猿人啊!这就是说他握起拳头来起码比常人大个四分之一!尼古拉斯,这大拳头外加大高个的,任谁不怕三分?但我不怕他啊,想我当初辉煌时,他估计不晓得搁哪儿旮旯和尿泥,所以乎,他非得弄我不可。

综上所述,王小波托请尼古拉斯帮拳就合情合理了。遗憾的是,这原来是王小波单方面制造的假消息。他又像跳梁小丑般咋呼。

伴随王小波的叫嚣的,是他创作的小漫画(没错,我们的王小波不写小说,他画漫画的),拉皮条的小广告似的,贴得满大街都是。他画的是我,然而是缺胳膊短腿的,真他妈气煞我也!

我又想揍王小波了。

但,今儿个不是好时候。尼古拉斯指不定哪儿猫着呢,等我老气将尽,他便如甩鞭般挠我,一般人真架不住他手长。

我得冷静!我告诫自己……操他妈!赶明儿我依葫芦画瓢,给王小波那小浪仔画一大乌龟!

在此有待释明,我之谓他们,不止王小波、罗翔和尼古拉斯等,尚有好一箩筐我看不顺眼的家伙。他们无一例外是人渣、败类,以及毫无仁义的宵小!我并不因为他们的本性而厌恶他们,他们是伪善者,而我是假正经,无所谓谁比谁高尚。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生存法则。甭说我们学院,便是整所学校,乃至世间所有学校,全一样。

尼古拉斯之流的伪善,在于他们明明是历史文化学院的,却从不好好学习历史和文化,偏爱搞脱裤子放屁,光屁股拉屎的勾当。这倒无怪乎尼古拉斯,他来校登记报到的时日尚短,读的又是非全日制,他之所学历史和文化尽是坑蒙拐骗而来,没十年八载他学不成样。

罗翔就说不过去了。这狂徒本是我们公共管理学院的,是趁我伤病住院之机偷偷转投的别院。这让我愈加怀疑是他敲我的闷棍,要不然他畏罪潜逃是为什么呢?

据说,罗翔转到历史文化学院后走了条磕碜人的野路子。他篡改个人学习经历!怎也不肯承认跟我高中同班了。我给他的瓶盖和字帖变成了他自个儿的,连我打跑的柴犬也都硬说是他咬死的藏獒。

狗是王小波的,他最是清楚是不是藏獒。奈何罗翔和王小波是一路货色,王小波同样不拿历史和文化当回事。更何况罗翔硬生生将他塑造成养藏獒的人是长他的威风啊。

要说这王小波的柴犬真不白死,因为我说狗是我宰的,罗翔恨我;与此同时,这狗真他妈是我宰的,所以王小波也恨我。因为一条狗,他们都恨我。

总而言之,他们净是伪善之人。论文化,我曾是学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妥妥的文学标兵;论历史,我根正苗红,倘若倒数五千年,我起码是皇亲国戚,连皇帝老子都是我本家!

我的假正经便在于此。我老怀念过去的荣光,有时很容易忘记自己曾沉迷过享乐和孤芳自赏,然后被敲闷棍和折断手足的屈辱。

我被偷走的那一年里,我遗忘了、也错过了时间本来予我的贤人的礼物,那是攸关性命的东西。苏醒时,我有力的腿脚满打着石膏,捧书执杖的右手满环的绷带缠作了蝴蝶结,我的敌人仍是敌人,我的盟友却渐成了敌人。这一切的因缘尽数掩埋于那一年。

假使我终有一日掀开了它的面纱,我必以我残躯揍死所有欺我辱我的伪善之人。首当其冲的便是王小波,因为他画漫画。

我不大确定自己缺胳膊腿的漫画是不是出自王小波之手,他近日安分得很。这很不寻常,不是什么好迹象。

今晚的月光真邪门。我必须防备着点,有人要出阴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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