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黑白

手机来电显示为某人民法院,温怀猛一下子心跳加速。他接通了通讯,核实了个人信息后,法院的工作人员表明温怀提供的被告联系方式无人接听,无法联系机主,询问温怀是否同意公告送达。

公告吗。温怀的激动已然冷却了几分。

恰如郑乘声所言,公权力机关的能量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如果切实有心加以调查,完全能够联通公安及其他部门的调查网络。但另一方面,任何单位总是受制于法律的,而法律不会允许单位为所欲为。温怀已经在法律要求范围内提供了信息,法院同样在制度的笼子里完成了它力所能及的部分。难以送达的压力该由个人承担了。

温怀同意了法院的提议。然而他心里的疙瘩仍沉甸甸的,万一公告无人响应,他要求法院缺席判决吗?这不是他的目的!

徐近贤同样愁云惨淡,蒙在被单里絮叨:“辛辛苦苦了那么久,他随随便便五分钟翻到了头,然后在团委办公室足足骂了我一小时。复赛评分第一的作品,他愣是给批得一无是处,取消了我参加省赛的资格。我的心血算什么?”被单抖动的幅度不大。

“我不想说凡事努力就好,更从不认为过程比结果重要,这些漂亮的话总是经不起考验。”温怀拍了拍徐近贤的铁床栏杆。

“要是我没有努力过,我可以认结果不如人意全怪我没有用心。我甚至会庆幸自己不曾那么努力。要不就悔恨当初努力就好了,起码不必这么后悔。”徐近贤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他们说的好像只要努力就定能达成所愿似的。我依然很后悔,正因为我真的努力了、用心了,却被这样的结果给狠狠羞辱了!”

“努力不代表着全部。”温怀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在给别人找借口。“就像你的老板交给你一项任务,他要的是你完成它,而不是看到你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仍失败告终。你再标榜自己努力有什么用呢?这只能证明你经过不懈的努力仍然失败了,你的态度很好,但你的能力却难以匹配。同时,你不会因此变得更加丰富。”

“如果是个人能力问题,我一点怨言都没。问题是这无关能力啊!我被撤换的唯一理由是我的竞争对手是副院长的门生。我有什么?一双上山下乡搞调研的腿,一沓又增又删的资料和一个工伤的老父亲。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我们读这么多书是为什么?我们那么努力又能做到什么?这世界到处是潜规则,哪里不是暗流涌动,根本不是我们随随便便就能够改变的,除了随波逐流!”徐近贤难得这样丧气。

“读书总是好的。”温怀说,“努力也一样。”

温怀又想起了父亲,他始终庆幸父亲以他的方式教会了他要读书。那天,父亲苦口婆心地对他说:这并不是因为当我看到身形单薄的环卫工、衣衫褴褛的拾荒者和光膀子的泥水工时,我想到将来可以找份更加体面、更加轻松的工作,而在于我可以选择。

不错,当我们愿意承受读书的苦楚,我们就拥有了选择的权利。温怀发现了更宽阔的世界,他感受到美好,他跳出了那封闭的莫比乌斯环,学会了独立思考。同时,他也给予了他挑战一切美好的事物、质疑一切现有的规则的底气。温怀为此感到幸运。

“我们所学的一切对我们的生活根本就没有指导意义,不是吗?你的日常生活用不到微积分和二次方程,历史教会我们的是过去是什么样,而我们已活在现在,我们死命牢记的语言没有用武之地,化学、物理、生物始终不如营养学家的养生之道那么有用。甚至于我们的新闻不同样输给读者的猎奇心理吗?他们对真相嗤之以鼻,对花边轶事却情有独钟,我们免不了要说些他们想听的东西。”徐近贤说。

“你已经被愤怒给蒙蔽了。”温怀捡起了书桌抽屉里的报纸。

“是啊,我愤怒得直想把学校炸掉!”徐近贤的被单滑落了。

“令你愤怒的到底是真相,还是失败?”温怀问。

徐近贤没有答话,他怔怔地望着温怀。而温怀的注意力从始至终被剪裁的报纸牢牢攫住。他们不再说话,任穿堂风扫走安静的空气。

阳光徐徐从温怀的衣柜退到阳台。

“我和她见过面。”徐近贤突兀地说,“我们看了场电影。”

“然后呢?”温怀显得很是漫不经心。

“她问我,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说你认为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接着,她一下子不回答了。”徐近贤像在回味那天的情境。“我承认,这不是我气到发疯的原因。她怀孕了。”

“是像阮绿的那个女孩?”温怀记得徐近贤曾概述过他的小说。

“嗯,她是我的初恋。”徐近贤躲在避光的墙角。

“有什么特别想祝福她的?”温怀望向了瑟缩的徐近贤。

“我要说真话吗?”徐近贤苦笑。

“我建议你说反话,说不定反而真实些。”温怀说。

“我一向对自己诚实,哪怕会不大度。”徐近贤说,“我想……祝她孤独终老。我希望她不幸福,至少不能比我快乐。假如她谈恋爱了,会很快失恋;结婚的话,就尽早离婚。这是对她眼瞎最好的惩罚。”他越说越没底气,别开了脸,突然莫名其妙地畅声欢笑。

“我们见你潜女友去!”温怀没头没脑地提议说。

“我有想过在她婚礼现场唱《嘉宾》。”徐近贤泄露了些微笑意。“但行不通,我是音痴来的,除非你替我。”

“不,是你潜在的女友。”温怀说,“去见阮绿吧。”

揍人手札之五

又是复查日。

我对医生说:“我觉着我已经痊愈了。”

医生横眉冷对地表示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得经他的鉴定和确认。他让我动动胳膊腿,好瞧瞧我到底什么状况。

“不是身体的问题。”我告诉医生说,“是我的失忆病,以及那个并发的精神病。我以为我好了,要不我就根本没患精神病。”

医生勃然大怒,将我骂得狗血淋头。他在实习生面前夸过海口,明明白白说我患的就是精神病,脑震荡加失忆是最好的证明,所以我非得是精神病不可。我万一反口,置他的权威于何地呢?

“你说不是精神病?”医生质问我:“那你为什么失忆?”

我挠了挠后脑勺,说:“没准是我假正经?”

“假正经照样是精神病!”医生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一念及此,我惊觉自己确实记起了不知多少前尘往事。甚至我敢说我比自己挨闷棍前记得更深刻、更牢固,我所经历的好坏事,每一桩一件都清清楚楚的,仿如昨日。

我曾是好样的——不,应该说我一直是好样的——当然,我小时候顽皮好动,活像小霸王、小暴君,我胡踢乱打地揍人,有时则是合乎道理地揍人,同片区的小孩里没哪个我没揍过。

我顶得意的功绩就是我从自个儿的巷弄揍到了别家的胡同,我将小孩们揍了个遍,譬如王小波和罗翔。我们是由同一片土地养育的,我将他们揍服气了,直喊我大哥。这真教我心花怒放。

直到有一天,我瞥了眼墙头的老黄历,写的是:今日不宜打架。这是忌打架的意思?我记不清了,总之红通通的,仿佛沾了血光般十分的扎眼。那时候,我发觉自己作为高中生老像小皮猴般干架实在不合适了。我就此收了心,安分了下来。

彼一时,一切真是了无生趣。我对世间的一切都提不起劲,他们抽烟与我无关,他们喝酒是他们的事,他们有女朋友谈恋爱之于我却如无物,我只觉着无甚意思。

我的确这样认为。他们的东西我不稀罕,我在乎的是别样的事物。比方说学习,我自恃全班第一,凭他们那吊儿郎当的模样不及我的百分之一。王小波和罗翔倒可能及我百分之一,毕竟是我曾发善心赏予他们的小牙慧啊。如果论及武力——我好久不打架了,但我一个干他们一箩筐应当绰绰有余,我对此很有信心。

秉持着这样的奇想,我来到了人生的又一起点,大学。

此一时,我的美好幻想如泡沫般被吹破了。我莫名其妙被偷走了一年的大好光阴。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为什么会沦落,通通印刻在我有关那年的记忆里。显然,我已经失去了它。

每当我努力回忆往昔,残存于我脑海里的是尼古拉斯和王小波、罗翔,好像全世界赶趟儿似的跑来了挑衅我。他们无一例外对我虎视眈眈的,好像我已经堕落为他们的香烟、啤酒和女朋友。

他们中有的人我从不曾打过交道,尼古拉斯就是,更别提揍他,但他们却傲然站在我眼前,我竟也认得他们。我正是这样确定了自己真的丧失了一部分要命的记忆,我得找回它。

我漫漫的遐思被医生尖刻的嗓音刺了个通透。

医生又在边敲我膝盖边问我我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来我好像失忆了。”我答。

“对头!因为你有病,精神病!我们慢慢治。”接着,医生问我:“跟我说说你昨儿个怎么度过的,你还记得吗?”

“我忙着割凉席啊。”我说,“天太热了。”

“然后呢?”医生追问。

“罗翔来了。”我说,“然后,他又跑走了。我想他是被我割凉席的瑞士军刀给吓跑了,真个儿孬种。”

揍人手札之六

有人说,单凭我日复一日叫嚣着想揍谁谁的,我活该被人敲闷棍,我私以为他们是比较有道理的。这恰恰说明我不是好人,否则他们无缘无故怎么会联合呢?又为什么光我挨了闷棍呢?

这是天大的误会啊!

对此,我有如下推理:他们一伙人搞联合欺负我,他们是坏人,坏人总是拉帮结派。与此对应的,我是好人,因为好人总是被欺负。另,我揍过他们,揍得他们直哭,这依然证明我是好人,因为正义必胜,胜利永远眷顾正义者。我打赢了他们!

最起码该算一个,或者两个。

这全是因为他们想揍我,我没理由等着挨揍吧?难不成我该等他们揍了我,然后我跟他们说谢谢你们揍我后,方能还手?这诚然是十分道德的做法,毕竟师出有名啊!

我或许应当如此,但我心里憋得慌,有股子劲儿从我丹田抟起直冲天灵盖啊!我堂堂八尺男儿,倘被这一梭子宵小欺凌得不敢还手,我有何脸面立足于天地之间?

人啊,有时候就他妈的操蛋。全在搞双重标准!

试想,最好管闲事的明明是尼古拉斯,但从未有人谈及他的蛮横霸道。我以为这有赖于尼古拉斯手的长指,谁敢论说他的不是,就得掂量掂量自己扛不扛得住那么长、那么重的拳头。

我依旧怀疑,为了杀我的威风而敲我闷棍的,是罗翔那厮。他一路记恨着我。一想到自己当过我的小跟班,他直觉奇耻大辱,所以他一心想洗掉过往,抹掉一切有关我如何揍他的历史,为此不惜与我彻底撕破脸面,他料定自己的靠山足以制住我。

我因为有伤在身,来不及揍罗翔同样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令得罗翔胆敢颠三倒四在我们学院乃至于学校里散播谣言,一会儿说他不是我的跟班,一会儿又说我的手段全是他教的我,他是我老大哥之类云云。我简直搞不通罗翔这驴唇马嘴的到底有没有准信。

我被他弄糊涂了,心想着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不清楚罗翔的宣言几分真几分假,所有的真相全藏在我失去的那一年的记忆里。但我们无不心知肚明是,换作从前,他绝不敢造次。彼时的我全不是今日模样——绷带满胳膊,石膏挤得我腿疼。

对他们而言,我像断了利齿的老虎,没了逆鳞的狂龙,于是我活该卧着、盘着。他们怕我,他们肯定有点儿害怕我的伤肢跛脚,要是哪天偷偷摸摸、悄无声息好转了,他们一下子绝对吃不消。

更令他们寝食难安的是,我有瑞士军刀,而他们不知它在哪。

真的藏在枕头底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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