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伊始,程圆圆接连遭遇了两桩怪事。
本来信心满满提交的闵于行小传,获得了任课老师差评,程圆圆使出了浑身解数告饶好不容易央求老师给修正了评价为合格。
在程圆圆撰写的小传里,闵于行的形象相当正面而悲情,他从小生活在寄养家庭,长期压抑的生活造就了他偏激而叛逆的性格。少年时期的闵于行常常混迹于网吧,拉帮结伙聚众斗殴,直到某次误入重大伤害事件被当成了主犯,送进了少管所。在少管所里,闵于行洗心革面,但时间不等人,他被开除了学籍,只好随波逐流南漂。在南方小城里,他干过各色各样的工作,住过蚁楼筒楼,但生活并未有起色。他开始沉迷网络小说,当然也尝试自己创造故事。
转折在不经意间发生了。闵于行遇到了伯乐,他慢慢小有名气,小说接连出版,然后荣归故里。他没有从政,但迫于故乡城市形象宣传的政策头顶各种虚衔。为了转型,他开始尝试创作严肃文学,政治小说是他的不二之选。命运仿佛冲他露出了獠牙。或许有人眼红他的名利地位,或许有人害怕他揭露的暗黑真相,终于引来了反弹。他的事业遭遇了重大打击,慢慢一蹶不振,最终选择了自我毁灭。
这一切是程圆圆结合了报纸新闻的报道和闵于行的自传体小说整理的,按程圆圆的话说就是,完全有实际出处的。
因此,程圆圆难以理解任课老师凭什么差评她的作业,直到任课老师发送了一则网络链接给她。那个网络链接里含有一段视频:
法庭庄严肃穆,检察官宣读过公诉书后,法官开始了法庭调查。然后,是身披黄马褂的女犯在供述案情。视频里的她是温某某。
“我认识向某某时(该犯罪嫌疑人已另案处理),向某某时任省委办公厅秘书处秘书,为了掩盖利益输送的事实,他需要一条干净的线路漂白黑色收入。几经辗转,这任务落到了我们出版社。出版社是事业单位,容易管控。我本来不知情,只以为是向领导推荐笔杆子,所以提出可以考察闵于行(他当时笔名是陈君歌,是我负责的作家)。考察期满后,领导认为可以栽培这条线路,于是我和他假结婚好让他受我们控制。起初,我们没有直接给他任何利益,只是承诺能动用资源为他造势。我见领导迟迟没有反应,又跟他离婚了。离婚后,领导反而想起了他,就起用了这条线路。我们首先收集整理了闵于行创作的小说,然后出价让他同意领导挂名,相当于领导拥有了版权。这时,我们再让合作的传媒公司以拍电影名义去洽谈受让小说改编权事宜,电影拍摄项目只是幌子,不会真的启动,但资金却通过合法的方式完成了流转。后来,我们又通过运作让闵于行回到老家任公职,以此来挟制他,不致将双方暗地里的合作曝光,他自杀后我们又起用了其他备用的线路……”温某某继续供述着案件事实。
这下子程圆圆是彻底心服口服了,甚至想让老师收回合格的评价。她的调查结果实在令人失望,哪有新闻敢出现反转的?
没几天,又发生了图书证偷窃事件。按阮绿的说法是,她的图书证只是丢失了,但程圆圆坚持认为是有人策划的。
那天,程圆圆正在接受羽毛球课的教学。这是学院安排的选修课,为了学分她甘受很不优雅的汗水摧残。半堂课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她一丝不苟地将外衣折成了小四方形,然后撒开欢地去挥洒汗水了。
零零的电铃声响过,程圆圆捡拾衣服时惊觉衣兜里的图书证不翼而飞!她搜遍了口袋和裤兜,依旧不见图书证的踪迹。要是自己的东西她反倒不介意,但这是她向阮绿借的图书证啊。
她一下子慌了神,当即给阮绿通话。阮绿选修的网球课班在相隔一条马路的网球场进行着。阮绿告诉她说已经找到了图书证,是学生会里的同学捡到的,他们约在图书馆见面。程圆圆虽半信半疑,但好歹长舒了一口气。于是,就出现了徐近贤在图书馆等阮绿的一幕。
“终于有惊无险,”程圆圆说,“我真该让你请他吃饭的。”
“你最好肯花钱请客,省得以后继续说人家坏话。”阮绿轻笑。
“我哪里有说人家坏话!我是合理怀疑。”程圆圆嘴硬。
“你确实没有说坏话,只是念叨他不是好人。”阮绿说。
“不是好人?”程圆圆愈发纳闷。“他是那个徐近贤?”
未等答话,程圆圆猛一转身,直直追向徐近贤。“你是那个小徐同学?第二声的?”她揪住了徐近贤的书包,气喘吁吁的。
徐近贤张口结舌,望了眼歉意的阮绿后,答说:是徐志摩的徐。
“等会儿,我捋捋思路!”程圆圆自言自语的。“所以说,你是那个不想认识我的徐志摩的徐。你的朋友认错了人。你没有在偶尔怀念咖啡馆兼职。你不是作家闵于行的儿子,对吧。”
“偶尔怀念?”徐近贤抽回了书包,怯怯地说:“那是温怀。”
最后的一块拼图!程圆圆雀跃得像发现了终极真相的侦探。她抬眼望了望徐近贤和阮绿,忽而又明白了什么。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没有再联系我,不是因为转移了目标……她莫名有点想耍猴了。
其实,程圆圆能够察觉真相,许新春功不可没。若不是她借走了程圆圆的图书证,程圆圆岂不是一辈子不必原谅温怀?
入秋了,新春的复习计划依旧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她报名的考试科目是经济法,她真的有点佩服自己的无知无畏。
新春确实有点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校园的错觉,特别是当她和某人在一起的时候。这是新春之所以能够清早背书,晚高峰后继续埋头啃书的原因所在,当年每逢期末考试她就是这样过活的。
然而,新春毕竟已经不是学生了。她是彻头彻尾的社会打工人,教她认清现实的是同样身为社会人的她的邻居。
新春租住的公寓原是商品房,三室一厅,正好供一家四口居住。听说她对门的小单间里住着两个男孩,他们是同性恋。这并不算什么问题,麻烦的是夹心饼的那一户。这一户里住的是一个女人和她的男朋友,男人似乎没有工作,一天到晚不大出门,倒是女人起早贪黑地出出进进,又是洗衣又是做饭的。
所以说,实在不怪新春讨厌邻居。新春不知道的是她隔壁的女人也讨厌她。她暗讽新春假正经,她曾亲眼瞧见新春领回过男人。
那个男人正是某人,但事实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某人可不是打算弄哭新春的,他就是受邀吃了顿便饭,新春做东。
那一天,新春与某人促膝长谈,从法律谈及计算机,从某人的女朋友说到小弟总的西瓜。新春提及摩斯密码般的西瓜理论时,某人正在偷吃她的毛桃。他很喜欢吃桃,这是他俩为数不多的共同点。
“我只剩一个桃子!”新春已经察觉了某人的好事。
某人呆愣住,看看咬了一口的毛桃,又望了眼气急败坏的新春。接着,他飞快又啃了几口,对新春说:“你没剩桃子啊。”
这并没有使新春生气——没准她是有点闹脾气,实际惹恼新春的是某人的西瓜。或者说他吃西瓜的手法。
“我的意思是,”新春耐心解释,“假设你有个西瓜,但你没有任何工具,你会怎么吃掉它?”
“不准用任何工具?”某人问。
“总之肯定没有水果刀、瑞士军刀之类的,”新春不大肯定地说:“其他的,应该会有些生活用品吧。”
“我可以有一瓶水,一把钥匙和一个口杯吗?”某人说。
“嗯,我可以允许你有这些东西。”新春说。
“如果是我,”某人说,“我会将水瓶装满水,然后拿钥匙当钉子,水瓶作榔头把西瓜敲开,再拿口杯舀着吃!”
新春仿佛变成了哑巴。她时而感到恶心,时而又是恼恨,然后是悲伤…总之,她特别的难受。眼眶里噙着热泪,突然就哭了。
这狗日的生活啊!新春脸埋进枕头里用尽力气呐喊。她的喊声甚至不足以覆盖到小房间最远处的小角落。
一切糟透了,新春想,蜗居在三尺见方的小公寓很糟,委身一所前途有限的公司很糟,为注会考试悬梁刺股简直糟得无以复加!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新春禁不住发问,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
人啊,有时候是会这样,一下子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或是明知自己心底的渴望,一转头竟发觉原来自己一无所有。
我们总是愤恨自己一无所有的。
然而新春并非如此,至少她恨的不是自己。是狗日的生活!好比说她的邻居,他们会猫叫春般的复习金瓶梅。接着是她立军令状加以指导的实习生,她没有丁点儿的职业素养,成天端着手机报道时事政治和花边新闻,要不就是跑其他办公室串门,陪新婚的女人、刚过哺乳期的妈妈以及准备升学宴的妇女讨论化妆品和购物商场!
那个实习生对工作满不在乎,一喊她干活她跑得比谁都快。要是她乐意的话,她三分钟搞定能其他人一小时的工作量,因为一不审查,二不校对,仿佛将黑体字敲进电脑里就完事了。
倘若不是小弟总让新春关照她,新春早掀了她的办公桌。
对了,小弟总!他给新春办成了她梦寐以求的好事——涨工资。这已经落实到位了。尽管如此,新春仍旧厌恶着这一切。
她和他们没区别啊!她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她极讨厌的那实习生!但她又毫无办法。她老问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对新春而言,某人是局外人,所以他晓得些新春搞不清白的事。他像学究似的对新春说,是你给自己预设的理想生活门槛高过头了。当你落后的社会生产能力与高级的物质文化需求不相一致时,你自身的矛盾就会显现,继而愈演愈烈。假如你无法解决生而为人的基本矛盾,我敢大胆预言,五年后你必将走向解体!
新春不睬某人,她兀自说自个儿的烦恼,她说她想养只狗。
这是她从《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想到的趣事,她不敢让自己陷进孤单的境地,花听不懂她的话,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养只狗。
“你的单身公寓养不了狗。”某人说,“人家房东贴了告示。”
“小弟总有条狗。”新春拿捏着硬纸吸管,搅拌起麦旋风雪糕。“好像是金毛吧,我很喜欢它。”
“你的公寓养不了金毛。”某人又说。
新春的心思压根儿已不在肯德基里,她的思绪飘得相当相当远。她想要一只狗,哪怕是个小不点,她值得拥有一只狗。
今天是她的生日,是好事会发生的吉日,该有人送她只狗才是。像小弟总的金毛,确实大了点,但她喜欢它。她记得那天和今天是差不多的,她和小弟总在一块儿,以及他们的金毛。
小弟总的公寓乍一看比她的小房间宽得多得多!小弟总的金毛在屋里头乱窜。新春看了几眼。她和小弟总半道赶回自家公寓是因为小弟总遗漏了什么重要文件,他想来风风火火的,一刻耽误不得,所以非得掉头。是以让新春有机会观摩他的屋子和他的狗。
他们准备出门时,金毛死咬小弟总的裤腿,撒娇似的不肯松口。小弟总晓得它想出门玩,他对它就像对小孩子,显得很有耐心,十分溺爱。小弟总对新春说,你帮我照看会儿它。
新春当然再乐意不过。她、小弟总,以及一条狗,多完美的组合!这真是让她浮想联翩啊。
正当新春幻想婚纱款式和颜色之际,他们撞倒了一个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他们的车前躺倒了一个老汉。他神情痛苦地按着自己的腿,哭天抢地的。一群好事之人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
小弟总吩咐新春别动,自己查看情况。
他们似乎在吵什么。小弟总倒没怎么说话,张嘴的是老汉和搀扶老汉的青年,他们的嘴巴张合不停,新春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紧接着,小弟总俯身询问老汉,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小弟总拉开车门,新春听见他说:我报警了,有什么要求你们尽管提。
老汉本想分辩,青年却摇摇头,让开了道。新春记得清楚,她怀里的金毛龇牙咧嘴的,她安抚了好一会儿。
“你知道他对老骗子说的什么吗?”新春问。
某人摇摇头,“不知道,”他说。
“我上头有人。”新春的笑使她显得十分的美好。
“哦。”某人笑说,“我广州有人。”
“我想养只狗。”新春托着腮,眼神幽怨。
忽然间,新春拢了拢长发,又抿抿唇,将吊带裙的碎花儿袖拉低了点,酥胸半露,偷偷对某人说:“这样,你愿意给我金瓶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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