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柠檬草的味道

偶尔怀念咖啡馆重新开业后,温怀决定相信老板娘,就像让一株浮萍漂入一方小小的池塘,然后在这片池塘生根发芽。因此,他必须有所取舍,他不可能再兼顾家庭教师和老板娘的好大儿的重担。

这是最后一课。巷子口的温怀轻声说,他需要加强信念。

学校喇叭突然播放《太阳照常升起》。

温怀登时一激灵,满以为是口袋里手机的铃声。当感应到微妙的震动后,他确信有人试图联系自己。这座机号有点眼熟?

“你好,请问是温怀吧。”通讯对方是位青年男性。

“你是谭助理?”温怀终于想起了号码归属。“案子有进展了?”

“关于你诉廖青杉民间借贷纠纷一案,”青年男性的声音显得有些模式化。“已经进行了公告,张家组村委的人民调解员提供了廖青杉的联系电话,你们双方是否需要先行沟通?”

温怀霎时屏住了呼吸。他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消息。意识到自己的点头无法通过电磁波传达给法院助理后,他连连说有劳了。

显示有廖青杉手机号码的短信果然很快落袋为安。

我该立刻联系他吗?温怀陷入了纠结。或者,等明天吧?我应该好好完成今天的任务,我要完成道别啊!这样没用的,我会心里一直想着它,什么都做不了。我终于找到了这混蛋!我要等什么!

鬼使神差地拨通了廖青杉的号码。温怀失了神似的紧盯着界面。

“喂,你是哪位?”有人接通了电话,他的声音好陌生。

温怀没用说话,他将手机贴紧了耳朵。他要听清那个人。

“到底是谁?”廖青杉显得很不耐烦。“快说话。”

温怀莫名冷静了下来。原来找到他,是这样的感觉吗?

“神经病!”廖青杉并未中断通讯。一会儿后,“是温怀吗?”

“……我是温怀。”温怀开了口,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

“你是不是有病?”廖青杉说,“你们全家都有病!”

“我来讨债。”此刻,温怀特别的平静。

“讨你妈的债!你他妈是不是撞坏了脑壳?”廖青杉说,“那次意外的事了结了,我们家和保险公司一毛钱都没少你的。”

温怀莫名感到头疼。他完全不明白廖青杉在谈什么天书。

“赶紧给老子撤诉,老子没空搭理你们这帮神经病。”廖青杉说,“一次傻逼车祸硬是给你们玩出了花,想讹我顿狠的?这年头谁没遭过一两回车祸,再说你们又没缺胳膊短腿,老揪着不放有意思吗?”

“……我不懂你说什么。”温怀摸了摸额头的疤。“你一点不曾后悔吗?被你伤害的人,可能一辈子要在医院里度过了,你懂吗?”

“去你妈的!老子懂他妈溜溜球!”廖青杉挂断了电话。

手机扩音器里冰冷的嘟嘟声不绝于缕。温怀终究没有再拨通它。他惨笑了一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似的:他果然完全没有悔悟。

不多久,温怀的手机收到了一则彩信,是判决书的图片。

判决书赫然写着:……本院认定如下案件事实:2011年 7 月 12 日 11 时 30分许,陈君歌驾驶车牌号为湘xx 的小型轿车,沿林邑市七里公路由明星学校往嘉禾镇方向行驶,行驶至林邑市嘉禾镇老粮仓社区地段进入林邑市 X096 线时,遇廖全驾驶湘xx的小型轿车沿林邑市X096 线由桂东村往嘉禾镇方向行驶,因廖全驾车进入道路时未让行,致使两车发生碰撞,造成陈君歌及车内乘客受轻伤,廖全及其子廖青杉受轻微伤,两车不同程度受损的交通事故。林邑市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队作出……

那天的日色落得慢,人影闪逝的速度像个个鲜活的人融入了油画深重的背景。温怀呆坐于小凉亭里,从他的面目表情瞧不出他的思想,唯有间或眨动的眼皮证明他不是这雅静图画的一处闲笔。

“老哥,你在这儿做什么?”温怀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嗓音。

“啊,我在等你。”温怀如梦初醒,直直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不会是我的作业一塌糊涂吧,这种事偷偷跟我说就好,千万别告诉我妈,她心脏有毛病,受不了刺激。”少年仍笑嘻嘻的。

“二小,你等会儿!我、我有事跟你说。”温怀喊住了少年。“如果有一份新工作摆在我面前,你觉得我该怎么选择?”

“这不是你要做的选择么?”二小似有点埋怨。

“新工作的工资高点,但并不是我喜欢的工作。”温怀说。

“所以你肯定会选择新工作,毕竟你需要的是钱。”二小扁着嘴。

“那么,如果是一份新的人生呢?”温怀眼神迷离。

“我以为我很了解你。”二小解释。“我的了解是指针对个人的,而非事件,就好像是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

“万一我是在演戏呢?”温怀说,“我的过去和现在完全不相同,甚至是截然相反呢?假设我失忆了,而你处于我的新生期间,你敢说对我是了解的吗?”他望着二小的眼睛。

“我在你的过去!你不是在为新的生活打算么?”二小说。

“所以你不可能认识到自己无法参与的部分。你了解他是什么人是因为你接收到的信息显示他是这样,而你接收不到的部分你是完全无法得知的。”温怀说,“就像了解你。但真相呢?你所作所为我并没有亲眼所见,你正在做的事情我又无法读出你内心的想法,那么说我是没法切实体会你此时此刻真实的感受,因为我并不知晓你是否经历过相同的事情,或者说你再次面对同样的事时会想些什么。”

温怀的脑海里蓦然浮现了这样的一幅画面:一个女人窝在沙发里,电视墙正在播放某档情感栏目,大致在讲述某青年从小被抛弃,而后亲生父母通过调解节目要求青年履行赡养义务的故事。主持人一句轻飘飘的“我理解你”就把别人所经历的一切淡化了,好像他的苦难、他的烦恼、他的喜怒哀乐一下子扁平得一览无遗。

当青年表示此生只认养父母时,女人在淌泪,而温怀悄然退出。

温怀不是那个青年,他没有感受过他突逢灾厄时的感受,他不知道那种感受对他的影响到底多深。因为他不是他,他可能阴沉、不善言辞、敏感,而你粗枝大叶、大大咧咧、漫不经心,那他如何敢说遭遇同样的事时能够理解他?谁又能懂他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二小有些烦躁,他站起了身。

“我想说,人与人之间是永恒不得相互理解的。以‘我理解你’这种姿态出现的人一定是骗子,他们不过是自说自话,拿自己的浅薄经验和见解对号入座,以此达到他们毫无意义的目的。”温怀说。

“我感觉已经完全不能理解了。”二小捂着脑袋作痛苦状。

“嗯,这样的感觉就对了。”温怀说,“我曾以为我很了解自己,因为我和自己共度了这漫漫的人生,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甚至不晓得自己从何而来。我一直压抑自己的天性,经历的那些事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我靠模仿别人怎么生活而活着,并以这样的生活状态度过了无数日日夜夜。以至于我以为我了解自己,所以我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是最正确的选择,因为我遵从了自己内心的意愿。但万一我的意愿并非是自己的意愿,而是我一味强加给自己的呢?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我只是按照我从前的选择模式进行选择,尽管我并不真的理解这样行为的理由。我连我真正喜欢的都没数。”

“老哥?你不舒服吗?”又一个少年跑进了小凉亭。

“我是在想:如果是我,我会喜欢什么。”温怀感受到摇晃。

“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很有几分像二小的背包少年对他说:“我早让你不要随便接我爸爸的话茬,他是心理医生,他最擅长的就是让人误以为自己有病。如果你有需要,我让他反着治你。”

“你把我当成了病人。”温怀微笑着摸了摸少年的头。

“你这样还不像病人吗?”少年被温怀推着移向单元楼。

“嗯,你这样说有道理。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病。”他们嬉戏打闹着消失在黢黑楼道里。

结束了家教工作,回到宿舍时已是九点一刻。温怀解开了书包,轻轻抚摩着黄色的信封纸。信封里是他本学期的家教报酬。原以为会是难舍难分的情景,但事与愿违,好像没人在乎他的请辞。

早知道该答应他们家做东的邀请。温怀玩笑似的苦笑。

碰见徐近贤时,他的神色很有些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记得你让我查过一个什么黑柴的户口信息吗?”徐近贤终于忍不住勉强开了口。“我前几天又拜托朋友查信息,他不小心把你提供给我的身份证号输进了系统,结果查到了你的户口页。”

“你的意思是,他查出了我的信息?”温怀纳闷地皱起了眉头。“我不是押过身份证正反面给他吗?”

“嗯,他错把你当成了我要查询的人,就错输了你的身份证号。”徐近贤满脸便秘的表情。“你的户口页有点问题。你最好看看。”

温怀端起手机,放大了徐近贤发送给他的图片:

姓名栏是温怀,而曾用名栏是——陈念?

“所以,”良久后,温怀笑了笑说:“我该付查询费吗?”

揍人手札之七

他们确实开始害怕了。没错,他们怕我。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关于我的小漫画再度好如预售房广告、电影海报和商店传单般席卷了学校。不同的是,今次的漫画署着十分惹眼的作者名——罗翔。

我甚至于攒动的人群里瞥见了尼古拉斯的身影。

罗翔边发传单边吆喝:柯南的记性好着呢,他全记得!

漫画的内容是这样的:我屹立于学校第二教学楼的楼顶,一手执军刀,一手撒钞票,漫天的钞票恰似春雨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一切!我以俯视众生的姿态振臂高呼:猪!猪!猪!

有的画不大一样,它像这样:我高举爬满绷带的手臂,绸布带儿染着血,闪烁着刺眼的白光,一如银蛇张着血盆大口。别样的漫画要么想表达我的伤肢封印着神秘的邪恶力量,要么是我裹腿的石膏里透露着冷冷的银光,怕是藏着匕首呢。

种种漫画里唯独我气吞山河的意气与睥睨寰宇的风骚不减毫分。漫画里不尽然正面宣扬的我,像是满胳膊满身沾着粪的同样夹杂其间,但因为数量畸少且画风诡异,令人不得不怀疑是浑水摸鱼之作。如此,派发传单的王小波自然是这一沓子鬼画符的第一嫌疑犯。

说实话,我并不多在意。透过他们如此这般的小人做派,我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应当记起某些紧要的事才好。

无独有偶,医生同我说过,假若我再不回忆起一切,他一辈子的权威就算被我践踏殆尽了。他抚摸了一圈光圆的脑袋瓜儿,问我说:“你全都记起来了,对不对?”

我说“我没有。”

医生又说:“你准是记得了!”

医生的说法同罗翔是出奇的一致,非逼着我承认自己记得什么。我只好说:“好吧,我想起来了。我全都记得。”

至此,医生大为欣慰,高兴地摸了几把自己的光头。但由于没有头发,所以他摸自己唏嘘的胡茬。紧接着,他骄傲地向实习生们宣告是他高超的医术起到了绝佳的效果。

我想告诉医生我确有回想起些零星的记忆,但我敢打包票,这与他的治疗无甚干系。我想起的是自己来到医院的始末。

那是一天夜晚,我驾驶共享单车犹如脚踩风火轮般在校园驰骋。学院路的林荫小道僻静少人,独独那直挺挺的路灯与阴森森的树相映成趣。风声渐响,隐隐地在小灌木丛里流窜。

我模仿电视里山地越野选手的架势,猫着腰身,拧紧龙头,腿打得直挺挺,满心期待顺着长长的斜坡一路飚到尽头。

有一刻,我听见了风,我感觉在逆风飞翔。我以为自己十分轻盈,足以抟扶摇飞起,但我意识到单车后座好像骑跨着谁。他死命押扣着我的肩,他的重量堪堪使我从云端跌落。很快,我渐渐地失去了控制,原本笔直的路竟突然变成了蜿蜒蛇形。

冷不防地,有张人影以迅雷之势从灌木丛里蹿到我的前路!也许是这样,或许不然。总之,我硬生生地摔跌了出去。我头痛…我头疼的毛病便属那一瞬间最为强烈,但一下子又不感到疼了。

按这样说,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失忆,以及并发的狂躁症净是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吗?

这所有的所有我无从得知,我的脑震荡早已痊愈。我也许再也回想不起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唯有疼痛能够唤醒记忆。而我,甚至忘记了疼痛本身。

举头望月,我内心毫无涟漪,只见月色终是那般苍白苍白的。

揍人手札之八

迈进教室时,一班子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我,包括正与同桌打得火热的王小波。他,正是我的目标。

实话实说,我一眼就瞧穿了王小波的色厉内荏。他吓得一哆嗦,要不是同学环立,他恐怕早已经逃得没影了。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王小波故作镇定,他扭扭脖,骨节摩擦的咔哒声显得尤为突兀,仿佛他已然准备好要开干了。对手当然是我。

我径直走向王小波,将半沓纸片儿砰的朝他课桌一拍(这正是王小波一伙人派发的传单,我挑拣的是我被泼粪的一茬儿漫画),质问他说:“这他妈你干的?”

王小波吞咽了一口唾沫,努力保持着安之若素的姿态。他甚至不敢直面我,而是半昂着头颅,眼皮却沉得快被睫毛覆盖了。王小波一个劲儿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明知故问说这是什么。

我郑而重之地说:“你敢说这不是你干的好事?”

王小波并不直接答我,反说什么他不会画画之类的废话,又说:“我不知道。说不定是罗翔画的,我反正从来没有画过画,全世界的人谁不晓得!不信?我可以找他对质,当着你的面!”

余音未落,王小波便从簇拥的人群里蛇形而去,一面拨打电话,一面往教室外奔走。我猛地意识到原来教室里聚集了一茬子人,再也无心将事情给闹开了。施施然离开时,我隐隐听见犄角旮旯里王小波确实在通话中,然而他唤的是尼古拉斯。

回到宿舍,我感到十分的郁闷。我有心摊牌,当面锣对面鼓的将我和他之间的新仇旧恨通通清算,但众目睽睽的,我又忧心假如自己过分强势,会徒惹他人厌烦,怕折了自己的脸面,更怕一不小心擦枪走火的话,同学们埋怨于我,说我不顾大局,说我气量狭小。

有时候,人言就是如此令人恐惧的东西。尤其当你是个假正经的时候。你一方面得捍卫自己的尊严和脸面,一方面又得学会见好就收,所以我一向认为做人真是他妈操蛋,想痛痛快快打场架还非得束住手脚开打,到偷来别说打架,我已经懒得开口骂脏话了。

我打算拾掇拾掇出门吃晚饭,冷不丁碰见了尼古拉斯。我们假意寒暄,他也说你好。紧接着,尼古拉斯佯装临时起意提及了今日之事,他说:“听说你今儿个在找王小波的麻烦。”

“是他想寻我开心。”我意兴阑珊地回应。

王小波那老杂毛净干混账事!尼古拉斯显得义愤填膺,但我想他应该不致搞些破坏团结的小动作,表面和平总要维持的。

“要是你实在觉得不够解气,我替你教训教训他。”尼古拉斯说。

尼古拉斯一向如此“热心肠”,他最是乐于助人,特别是像这样,笑得坦荡荡的,边说乐意效劳边向你靠近,然后扣住你的肩,好像电影里中世纪的国王为他的骑士授予神圣的爵位那样。

一侧身,我轻轻拂了拂肩膀,仿佛肩头沾到了脏东西,冷冷地对尼古拉斯说:“我的事用的着你操心?顾好你自己吧。”

当夜,我辗转反侧,满心回忆着对峙时尼古拉斯的神态与动作,念头飞转如流水,我搜肚刮肠地思索着:他到底在想什么、他有何企图呢、他是不是准备动手……诸如此类。

我将耳朵贴实了墙壁,我深信尼古拉斯必定像我这般——我偷听他,他也窥探我。我并不晓得尼古拉斯究竟睡哪铺床位,但我仍毫无道理地认为他一定在这堵墙的另一边,离我最近的地方。

你得离你的敌人足够近,这样才能一拳打断他的鼻梁。这是我、尼古拉斯早都想明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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