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小巷位于小城七里路的中段,临街设有公交站台,它并不是青城美林社区的一部分,但收发快递时往往会填青城美林小区。
小巷的左端是家快捷酒店,右首是汽车维修厂和小百货店,此刻,温怀正在小巷入口处的水果摊前徘徊。听说拜访人家时最好携一篮水果伴手,那么访的是自己的家呢?他很有点纠结。
温怀笃笃地敲了敲门。这栋楼的住户安的大多是指纹锁,他不敢印指纹,这是他在廊道踱步了三分钟后决定的事情。
迎门的是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性,披肩短发,身形娇小,略有点臃肿,但是那种温润的富态。“你是?”女人欲言又止。
“我是温怀。”温怀尽量表现得落落大方。
“我知道。”女人拉开了屋门,笑着说:“我是你妈妈。”
温怀全然没有预料到女人会这样开场。他呆愣了一会儿,望着女人要迎他进门的动作,“你好。”他倔强地咽回了喉头的妈妈二字。
“你好,儿子。”女人让开了道,示意温怀换鞋。“别傻站着,快进来,记得提把手反锁。喝茶吗?冰箱里有矿泉水。”
温怀踢掉了帆布鞋,趿拉起室内拖鞋,一切动作自然而然。
屋子比想象中稍显宽些。温怀觉得鞋柜应该设在左手边,正对着小厨房,这样不至于让迎门左首的空间闲置。阳光透过玻璃照亮了整间客厅,有阵穿堂风拂过了他的脸颊。实木沙发的对面是电视墙,很寻常的装潢和设计,就是墙画挺惹眼的。这条横岔的过道肯定连接的是卧室吧,温怀脑海里已有这所房子的框架图。
“眼熟吗,”女人斟了杯温开水,从冰箱里取出果盘。“是按照你家的构造摆设的?中午喝啤酒,应该不合适吧。”
温怀施施然落座,女人同样很快来到了客厅沙发区。
“你肯定有不少问题想问我。”女人很是积极。“我很喜欢都市频道的寻情记栏目,他们找到亲生父母后总是一堆问题打头的。”
这么直接吗?温怀感到很不真实,他不自在地环顾着屋子。
“我老爸……有没有可能是被迫的?”温怀终于发声。
“没有的事,他是自杀。”女人说,“你知道的,你老爸是作家,一个文人。文人的想法很难捉摸的,你老爸就这样。别瞧他老爱说冷笑话,其实他一直备受抑郁症的折磨。活着对他而言太痛苦了。”
对此,温怀深有体会。他记得老板有时老爱念叨:人生是没有意义的。没人能够证明你的存在。唯一一个自始至终都记得你,并使你的生命富有意义的,就只有死亡。温怀完全没法领会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但他有抑郁症吗?温怀表示怀疑。
“事故爆发的那礼拜,新闻报道和娱乐花边纷至沓来,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医院出具的伤情报告,无异于一下子给我们的二小宣判了死刑。最后是他自己的原因。多少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他说自己早在学生时代就立过誓,假如这辈子硬是混不出什么名堂来,他活到四十四岁就够。所以当铺天盖地的噩耗席卷而来时,他突然说是时候,他说这就是命,反反复复的。我一点儿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他最终会在那所老房子里自杀。”
女人的疑惑同样让温怀大皱眉头。他记得车祸后,老爸的状态一直不佳。确切地说,他在意外发生前好像已有预感。他为了第一张身份证的事,硬拉着一家人返乡,分明有避祸的意思。发生了交通事故后,他就不提远行了,只有时喃喃念叨什么是命之类的,搞得他们以为他是不是有点精神错乱,像二小一样。
“为什么会惊动警察?不是调查贪污腐败吗?”温怀说。
“警察?”女人恍然醒悟。“你说小大苏醒当天出现的警察吗?那是你老板的朋友,确实是他年轻时写官场小说结识的。但他那会儿并不是要捉拿你老板协助调查,而是撞伤小……二小的肇事者投案自首了。你老爸偏偏对快没人形的二小说什么爸爸被警察叔叔抓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怕不怕。二小一声不吭,倔强地低着头。等他爸爸一扭头,二小一把揪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
这一幕很有画面感,温怀完全能想象彼时彼刻的场景。
二小硬是不肯开口,只死命地紧紧地攥着老爸的衣角。他的背、他的肩头是个儿抖,如果不是拼命忍住,他怕是一下子就崩溃大哭了。他没有哭。嗯,是没来得及哭。他单薄的背影抽抽搭搭的,好像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掏走了。老爸蹲低身抱了抱他。
终于,二小的眼泪啪嗒啪嗒,仿佛断了线的珍珠,恰似他小时候第一次听闻自己是被捡的小孩时的情境重现。
静默的空气淋了雨似的湿答答。
“你说小大和二小?”温怀像抓住了解谜的线头。
“这是你们的昵称,记得吗?”女人灿笑。“你老爸很爱念叨你们小屁孩时代的事。他称呼宝贝儿子们总是以‘大小子’和‘二小子’作为代称,你的叛逆可能是刻在骨头里的,一会儿觉得三个字饶舌,一会儿觉得叠词没有特色,索性自称小大。二小当然就是二小。”
“就好像他姓陈,而我偏偏姓温。”温怀喃喃自语。
“这番话我希望你会忘记,所以我以小大代称吧。”女人像是在做某种艰难的抉择。“小大不是老爸的小孩。说实话,我们不知道小大姓什么。小大是老爸在菜市场捡到的。我们一开始并不打算骗他。尽管你老爸是以玩笑的口吻坦白的,但他实在不忍小大泣不成声的,宁愿绝口不提。直到小大离家出走,我们突然发觉事情远比我们想的严重。就像你老爸说的,小大实在太聪明了。”
小大一早察觉了端倪。据女人说,她在医院照顾他们时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小大的解释是他看到了体检抽血的结果。他们生不出小大那血型的后代,小大早心知肚明。
“你老爸想,至少让小大以为爸爸妈妈里有一个人是真的。我们选择了爸爸,毕竟父亲与儿子不大亲近不致令他生疑。他的妈妈呢?我们决定给他杜撰,你老爸的朋友恰好合适,她是记者,在报社工作。之所以觉得她合适,一是因为老爸跟她交情深厚,他们相识于微时;二是她催稿时时联系你老爸,小大对她多少有点印象。”
光是编造故事当然不足以蒙混过关,他们需要一点点证据。于是老爸请求朋友以她的名义申请了银行卡,在适当的时候让这‘亲生母亲的馈赠’现世。密码是老爸手机的服务密码,但凡小大有心探究竟,他一定用得着的。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值得吗?”温怀问。
“为了让一个孩子相信他没有被抛弃,让他知道这世间有人爱着他,他的母亲,光是这样就足够他坚强地活下去了。”女人说。
“如果我真是小大,你会这样向他坦白吗,妈妈?”他说。
“不会!这不就跟我们的初衷相背离了?”女人笑开了。“你是不是快放假了,寒假在家里过?别指望我们除夕跑你学校啊。”
“妈你是不是跟我解释过这些事情?我一想起就头疼。”
“何止一两次。”女人长叹了口气,将盛着葡萄的果盘递给他。“医生说,你这什么解离障碍病是种精神问题,可能十天半月就好,可能一辈子。但只要不受到强烈刺激,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我们已经知足了。别为难自己,横竖你明天又会忘了今天妈妈的这番话。没事,有你哥哥照看你,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拍了拍他的手。
正如医生的解释,温怀罹患的是某种特殊的身份识别障碍,据说可以归在创伤性应激障碍的一类。他觉得很该体谅自己,毕竟遭受了车祸,被卷入群架事件,目睹父亲自杀,一桩桩一件件的祸事,害他的精神不堪重负该怪谁呢?他没有那么的脆弱,只是那天突然跌了一跤撞破了头,连同撞碎的是他紧绷的心防。
回忆有如洪水决堤。家庭生活的细微异样、父亲的小说、邻居的闲言碎语和不负责任的新闻报道,种种因素重新塑造了他,他不得已活成了别人口口相传的谣言。他只有一小部分是自己的真实。
树叶簌簌地落。温怀斜挎着包,垂头丧气的枯叶飘来荡去,应和着韵律般拍打他的腿。街道十分宽敞,救护车哔呜哔呜的飞驰而过。太阳应该尾随着他,阳光斜打对面的街,使得整条街呈现出一半亮堂一半阴晦的景象。公交车轧得井盖哐当哐当作响。
叮咚。叮咚。程圆圆又摁了遍车铃。不一会儿,门徐徐地开启。她在站台口左顾右盼,无声的风卷起脚边的落叶打旋。“你在哪儿?学院吗?嗯,我来了。”她像只水鸟般横越了马路。手机分明安稳躺在麻纺提袋里,她却低着脑袋瓜放肆好找。忘在寝室里了?她疾行几步,又后退。阳光里,她的橘色愈显明媚。
“你想回去吗?”温怀打开了自言自语的开关。“哪里?”“你明知故问。”“算了,怪麻烦的。”“我想回家。”“干什么?”“不干什么,就只是想。”“万一找不到呢?又空欢喜一场。”“我愿意!”“你撒谎,我明明很不愿意。”“就一眼,说不定会有惊喜呢?”“啊,我想吃咖啡面包。”“又是咖啡面包……”“医生说咀嚼对我们有好处。”“你确定不是学会拒绝么。”叮呤当啷。温怀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程圆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晃荡着小手漫步。这让她有点想起了春游。风吹得沿街的小灌木沙沙作响,满街小白花的香气。老树的枝桠穿过了砂砾瓦房的阳台,活像山壁长出的巴掌,是翠绿色的。它的影子茕茕孑立,摊平在纹路深深的人行道,使得她犹如一步迈进了山水画。小灌木里窸窸窣窣的,许是有小花猫在乱蹿。经过至善楼,她的学院已近在眼前。那幢亮堂堂的砖红建筑。
温怀的出租车紧跟着公交车停靠进站。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直奔图书馆。草坪里,零落地或站立或安坐着些青年。鹅卵石路宛如浑身枯叶纹的蟒蛇般蜿蜒着,树影时而打着它,时而又显得十分疏离,迎宾堂里,温怀摸遍了浑身的口袋,又找了一通书包夹层。他的图书证不见了。得打电话通知他。温怀转身迎向了阳光。要不是徐近贤说请他吃咖啡面包,他哪肯白跑这一趟。
“图书证?”篮球场外围的树阴里,程圆圆正在通电话。
“学生会举办新活动,要从图书馆搬展板。”阮绿吭哧吭哧的。
“我很矫情的,干不了力气活。”程圆圆垮着小脸。
“我要你的图书证。放心好了,你没什么大用。”阮绿说。
“你不是在图书馆里吗?”程圆圆感觉被她绕晕了。
“是负责搬东西的同学没有图书证。”阮绿解释。
“是你的小徐同学吗?”程圆圆故意拉长了尾音。
“你别管是谁!告诉我你在哪儿。”阮绿呼呼地喘气。
“至善楼正对面的篮球场。”程圆圆说,“你来找我吗?”
“他出发了。你别给我落跑,不用你干苦力。”阮绿提醒。
嘟嘟声在程圆圆的耳蜗里打转。她和着微风摇摇摆摆,依旧想象着小灌木从里的猫。树叶间隙泄露的日光闪闪烁烁,像漫天的金币,金币落满了程圆圆的周身,她沐浴在一片金黄色里。
“你好。”树阴里,温怀一眼望见了那扎苹果头的女孩。
一回眸,程圆圆的丝丝青线被风吹得直撩她两颊的红霞。
“初次见面,”温怀难得有点腼腆。“我叫温怀。”
“你好,”程圆圆莞尔一笑。“我叫程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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