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吴夏又梦到了遇见赫原的那一天。

暮春时节,青城山外。

阳光并没有那么殷实,只透出些许温暖,但相比于满山白头,青城山脚下已经开始绿意盎然。

山麓脚下的溪流刚刚冲破冰雪的束缚,带着欢快的脚步涓涓向下,岸边杨柳枝条开始抽芽,随着春风摇曳。

在布满鹅卵石的小溪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正不服气地往小溪里丢着石子。

鹅黄色的裙摆被少女抱在怀中,脚上珠绣的鞋也被扔掉一边,袜子更是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少女梳着双平髻,鹅黄色的发带点缀其中,阳光被她挡在身后,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远山眉下灵动的双眸,俏丽的鼻子,配上此刻少女倔强紧抿的嘴唇,能够看出之后绝美容颜的雏形。

一早就被甩脱的侍女护卫此刻却都在满山找她,侍卫用浸满汗渍的刀柄拨弄着冬日枯黄,侍女们则哭哭啼啼,一声声喊着‘小姐’,似乎声音能够帮助自己找到这个活祖宗一样。

少女的心里十分不痛快,此时她正因为她那不听话的枣红小马驹逃跑的事情生气,小马驹是爹爹给自己的生辰礼物,是从西域使国的贡品之中特意挑选出来的。

爹爹说要好好驯服它,让小马驹认她作主。她试过很多次,但是回回都被小马驹摔在地上。

今天她偷偷拉着小马驹出来,带着爹爹让工房的人制作的马鞭,她捏着皮制的马鞭暗自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骑到这马背上,她是越国镇国大将军的嫡女,是最骄傲的吴家女儿,连小小一匹马都无法驯服,那怎么行?

小马驹却不服鞭子的管教,将她再次重重摔在地上,一溜烟跑开了。

白昼还未变长,太阳开始往西边沉去。

找她的人还没有到这片来。

她望着溪流发呆,不知道怎么和爹爹交代小马驹和偷跑出来的事情。

倏忽之间,她听到小马驹的嘶鸣声,带着些许不服气的意味。

转头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一个少年正驾在她的小马驹身上向她驰骋而来,山风一直都在,呼呼吹着迎来的少年,少年手中还拿着她的鞭子。

“吁...”

身着劲装的玄衣少年踏着马蹄来到她面前,矜贵又冷漠的神情,将手中的马鞭递给她。

她被迫仰头看着马上的少年,才正式看清了少年的模样。

剑眉星眸,面容净白,鼻尖处随风飘出白色的气息,递给她马鞭的那只手因为骤降的温度,骨节处变得通红,

她很少费力地抬着头看人,除了身形伟岸的父亲,还没有能够用这样聛睨一切的态度对她,就算是当今圣上,对待她也是如沐春风的和蔼态度,因为她的身后是权倾天下的镇国将军府,她是镇国将军唯一宠爱的嫡女。

“这是我的马驹,我的鞭子,你是谁!敢骑本小姐的马儿!”

她赤着足气鼓鼓开口,却在少年发现她未着鞋履时刻,悄然红了脸。

少年十分礼貌将头转到一边,她则有些手忙脚乱的找鞋穿上。

过了好一会儿,收拾妥当之后,她听到少年清冽的声音:“我是姜国世子赫原,一起走吧。”

这是第二次抬头,看向马上的少年,少年的鞭子已经收回,转而向她伸出宽厚的大掌,示意她上马。

她在马下盯着少年的掌纹出神,却被一道蛮横的力量拎起衣领,带到马上,随着马背颠簸。

太阳彻底落下,山风却并没有回家。

“抓紧,别掉下去了。”

声音随着山风一起,吹向不确定的远方。

......

吴夏被茶杯碎地的声音惊醒。

回廊外,老嬷嬷正小训斥着刚来的侍女:“动作小心点,打扰了小姐休息,我唯你是问!”

这是吴夏出嫁前的最后一晚,她刚刚靠在软塌上小惬了片刻。

夜色已深,但整个镇国将军府还在为吴夏明日的成亲之日忙碌。

众人都在忙碌着,只为她,为着明天重要的日子。

她趴在明净的窗几之上,看向外面。

大片的红绸映满阁中,屋檐下的宫灯也换上了绛红色的纱屏,就连窗柩之上,也有醒目的‘囍’字。

正值夏日,她的目光却被宫灯纱屏外那只扑棱着翅膀的飞蛾所吸引住。

样式别致的三角宫灯透着红光,木纹的材质在晚风中有些轻飘飘之感,纱织的屏障之中,有一豆明黄的光亮。

那灰色的扑棱蛾子只为那光亮,不停地撞击着宫灯。

最后,力竭而亡,翅膀之上的灰濛还在空气之中浮游。

紧接着就有侍女跑了过来,用抹布将扑棱蛾子的身体扫在另一只手中,地面重新恢复干净,只是空中翅膀的灰濛开始落下,还是有着一寸天地的尘埃。

吴夏看着眼前的一幕竟然有些许感触,这扑棱蛾子怎么那么傻,一定要去追逐那一豆的光亮,最后只剩下一地尘埃,跟没来过有何分别。

不知何故,竟然联想到自己。

她迈着少女心思的步子,端坐在镜台前。

镜中女子身着明日的嫁衣,面颊微红,眸光似水,带着待嫁女子的娇羞。

明天她就要嫁给心爱之人赫原,自从那年在青城山麓见到他之后,她便知道他是她要等的人。

尽管父亲不同意,说她堂堂的镇国将军嫡女怎么能嫁给姜国质子,而且这质子的母族出身卑贱,根本和她是云泥之别,此番和她结缘,更像是有意为之。

这怎么可能,她相信她爱的男子,她信他。

她不会认输,因为她是父亲的女儿,身上也留着不屈服的血液。

使出各种方法,或撒娇、或求情、或绝食、或假装上吊,父亲依旧没有准允。

就在她收拾着衣裙准备逃出家门,和赫原私奔回姜国之时,父亲在偏门拦住了她。

她觉得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十分无助,哭了起来。

父亲拾起她散落在地上的包袱,看到十五岁时送她的马鞭,终究还是算了,应允了,让赫原来娶她。

“女儿,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父亲仿佛苍老了几十岁,话里的沉重她浑然不知。

“小姐,姑爷聘礼单之上那一对大雁蛋要如何放置?”

侍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接过侍女手中的锦盒,并未打开,心里却止不住的甜蜜欢喜。

丝毫没有察觉到,屋外那些辗转于回廊间的侍女们全部都躺在地上,身上布满了血窟窿,瞪大的双眼还在诉说着恐惧。

一股劲风吹开房门,吴夏透过镜子发现赫原就站在身后,满屋红烛,入眼皆是喜庆的红色。

她虽然不明白心爱之人为什么不合礼制出现在闺阁之中,但还是本着爱意转头奔向姜赫的怀抱。

她被幸福的红色迷了眼睛,闭眼拥着赫原,却感觉赫原的身体十分的冷,她贴近胸膛的脸竟然有些生疼。

没有任何预料,她被赫原掐住了脖子,一直举到半空之中,她脚下无力地蹬着空气,柔弱纤细的手指一直抠着禁锢她气息的大掌,但是那大掌却丝毫不动,她再看向姜赫,发现他玄色的衣袍之上,心口处却空了一块。

赫原的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凶狠猩红,口中却开始大吐鲜血。

尽管赫原如此对她,她却依旧想用衣袖给他擦擦嘴角,他一定很疼吧。

可惜,手臂举起来总是够不着。

赫原带着嘶哑的声线,带着痛苦却又有些释然的落寞。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

“原...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甚至连拍打那只要命的手的力量也没有了。

“都是骗人的!母妃是!你也是!”

赫原猩红的双眼带着血泪,她在最后窒息关头,被扔在了地上。

神志在被扔到地上时清醒过来,她仿佛找到生的机会,开始大口喘息。

还未等起身,她巴掌大的脸颊就被沾满血腥的手钳了过来,面上银光一现,她不可置信地捂着被切开的喉咙。

鲜血在不停地往外喷涌,血液瞬间以她为中心在地板上散开。

她捂住被割开的喉咙,像是真的有用一样。

赫原眼里满屋都是红色,他的神志不再清明,只有弑杀复仇的快感。

地上躺着的人此刻不是他的爱人,待嫁的新婚妻子,而是欺骗自己,伤害自己的刽子手。

仿佛还是不够解恨,他手中涌出一股黑色的魔气,缠绕在濒死的吴夏身上,瞬间变成紫蓝火焰,猛烈的烧了起来。

她最后在紫蓝的火焰中断了气,惊恐和不甘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这红色的世界。

赫原脚下显出一团更为黑暗可怖的黑云,带着赫原来到半空之中,看着张灯结彩的镇国将军府,他大手一挥,整座镇国将军府便燃起了可怖的紫蓝火焰,这火烧了一个月,火势凶猛,但却无人能救,最后镇国将军府全部焚为灰烬。

......

千年以来,浮玉山一直为冰雪封存,从其他峰望过去,只能看到通体晶莹的山体,雁月宗宗门弟子从未被允许进入到浮玉山上,这是门中禁地。

在一个清晨,浮玉山开始有了变化。

山麓之间终年不化的冰雪开始消融,林间松木的枝头开始出现一抹嫩绿,那些被压制生长的灵草开始疯狂生长,各处主峰之间还未开灵识的灵宠异常兴奋,全部都往浮玉山跑去。

雁月宗掌门雨雾崖,此刻正从自己的堂庭山山巅望向浮玉山。

只见他在指尖推算演练,似乎得出结论,捋起眉间长须,十分满意地笑了笑。

“看来与儿终于要醒过来了。”

浮玉山山麓虽然冰雪消融,山巅处却还在飘着鹅毛大雪。

一座孤寂的宫殿之内,拨开重重帷幔,一位面容清冷的仙子正与世无争的悬浮在大殿顶端,南海鲛珠散发着冷光,照在仙子清冷昳丽的面容上,似是忍受了千年的寒冷,仙子的长睫上也有了冰霜。

澜与像是溺水得救一般挣扎醒来,吸进带着冰霜的冷气,她虽然觉得胸腔有些生疼。

她迟疑着动了动手,像是有伤一般,不敢用力,轻轻触碰纤细的脖颈,那种疼痛和恐惧太深刻,就像是刚刚发生,心也像是被剜开一般。

记忆像洪水决堤般涌来,她抱起头大哭一场。

殿外传来鹤唳,雨雾崖进到殿中,澜与睁开朦胧的泪眼,扑向雨雾崖怀中。

“与儿,你可还好?”

轻轻拍着她抽泣的后背,神色凝重。

“唉,让你通过经历往生劫增加修为的方式还是太过残忍。”

澜与的抽泣声逐渐变小,她露出哭红的小兔一般的眼睛,对长辈撒娇一般开口

“不怪师叔,是与儿道心不稳,为情方寸大乱所致。”

沉睡了千年,梦里全是血色和紫蓝的火焰,濒临死亡的恐惧像鬼魅一般折磨了她千年,她终于醒来了。

她是雁月宗宗门最得意的弟子,三百岁便已经踏入元婴境界,假以时日将有望能成为第一个进入化神境界雁月宗弟子。

千年前,她听从掌门雨雾崖师叔的的建议,下凡轮回经历往生劫难,促进修为。

往生劫,顾名思义就是重新活一次,以人界之躯经历世间大苦,如果能够从大苦的执念之中放下,便可以超脱物外,修为更近一层,如果无法放下执念,便只能在黑暗无边的深渊之中沉睡,再也无法醒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的心就像是迁移了很久的大雁,终于在隆冬来临之前到达栖息之地,十分安稳,想到这里,身上的寒冰之气开始有了松动。

“师尊和师兄们呢?”

她似乎轻松不少,说话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欢脱灵动。

雨雾崖看到她恢复了些许生气,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

“仙君正在闭关,师兄们去极寒之地收服上古神兽去了。”

“师尊要闭关到什么时候,已经一千多年了,一个面都没露。”

澜与的话中有些许埋怨。

她的师尊是雁月宗长老天夷山仙君丰涿,仙界之中唯一修为可达大乘的修士,只可惜天劫一直未到,还是无法成为真正的神祇。

自她成功登上元婴境界,长夷仙君就很少离开他的夷山宫殿,她很少见到师尊。

“你的事情他都知道,他正在为你找寻重回元婴的法子,你不要怨他。”

雨雾崖安慰着澜与。

“与儿,你刚刚苏醒,还是好生歇息,之后的事情,过些时日再说。”

“是,师叔,与儿听师叔的话。”

雨雾崖走后,澜与尝试着用灵力走遍周身经脉,灵力却在心脉处停滞不前,她不甘心,强行冲破,却突然感觉到一股气息在体内横冲直撞,她长时间未修炼,一个小小的灵力运转竟然让她吐了血。

身上刚刚松脱的寒冰之气,仿佛东风压倒西风,又开始占据她的身体。

浮玉山山麓此时又下起鹅毛大雪,一时间肆意的生机又渐渐褪去。

她失望地垂下了手臂,果然,还是这样。

由于在人界死时怨念太重,作为吴夏的身心爱赫原太重,炙热的爱和痛彻入骨的伤害,让她的执念就像攀附着的藤蔓,将她的道心缠绕得死死的,不肯放手,她便在这黑暗中呆了千年。

修为锐减,只到筑基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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