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吉阿诺探头看向窗外，不知道那个中国女孩走没走。他还挺喜欢那个中国人的。跟别的亚洲租客不一样，那个中国女孩有点意大利人的阳光感觉，只要看到你，就立刻满脸涌出自然又真实的笑容，像个突然被点亮的火柴。哎，就是像火柴。中国女孩都太瘦了。不像意大利人，个子矮的就像个墩子；个子高的，直接就像面墙。
应该还没走，门口那个风铃还在。中国女孩说过，这个风铃能带给她好运，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的。哎，真可惜。她要是能再住两年就好了。
林尽珊跪在地板上。这块怎么也清理不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像无赖一样，死死扒在地板上。白醋、柠檬精、清洁剂、去污粉，都用过了。就是不行。林尽珊一屁股坐倒，揉着膝盖上的红印子，叹了口气。看来不想离开的，不只是她自己。她突然觉得屁股底下有点硌，摸了一下，才发现是虞文文送给她的铁人小像。
三年前来到意大利。林尽珊已经跟所有人闹翻。学中医药的，非要到意大利来创业。她的决定在别人看来比段子还好笑。大学宿舍上铺的虞文文在机场送林尽珊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不相信你是去中医西渐的，你以为你是鲁迅啊，是不是你跟大一咱们综合药品课上的意大利帅哥有啥事儿？”
林尽珊装腔作势地掐住虞文文的脖子，“对，我就是去找他的，他家在西西里是地主，有一大片橄榄园，我到了就去领证！”
虞文文都懒得扒开林尽珊的手，翻着白眼，不知道该哭该笑。她俩算是目前两人交际圈中最好的朋友了。知根知底，臭味相投。虞文文的父母都是黄梅戏团的，而林尽珊的父母都是高中语文老师。看着八竿子打不着，但实际上都是传统文化家庭气息。双方的父母都要求女生极尽探索和展现女性温柔、高雅、儒家之美。
俩人总结就一句话——听话、听父母的话、听老师学校的话、以后就听老公的话。
分配宿舍的时候，身材更瘦弱一些的林尽珊本来想把方便的下铺让给虞文文。没想到虞文文做什么都快，连谦让也很快。她的小腿有饱满结实的肌肉，腰线几乎是H型的，头颅和脸型也偏圆。林尽珊依稀记得虞文文爬上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拍死了两只蚊子，手法极其利索。
“我在上铺，你下面待着吧！”虞文文边挂蚊帐边说，用略有膨胀感的后背对着站在下铺床边仰望上铺的林尽珊。
林尽珊觉得自己对虞文文从此都是保持这种仰望的姿态。
“你为啥叫尽珊？”虞文文在上铺吃着香蕉，含混不清地问下铺的林尽珊。林尽珊也在吃香蕉，突然一愣，因为上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还是小学。到了初中，就是初高中混合的学校，所有老师都认识她爸妈，就没人问过这个问题。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林子里的枫树，到了秋天，全都被染色，像水底的珊瑚一样赤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虞文文啪地一声把香蕉皮扔到门口的垃圾桶里，准度惊人。“嚯，可够有学问的。”她抹了抹嘴说。
“那你为什么叫……嗯……”林尽珊突然意识到“虞文文”这个名字实在没啥提问的点，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我为什么姓虞，是吧？”虞文文在上铺笑得都不行了。
她趴在上铺，伸头下来对着林尽珊一脸正色又实在憋不住笑，“我为什么姓虞？你猜怎么着？嘿，因为我爸姓虞！”
大学五年的生活，在虞文文的狂笑和林尽珊的呵呵抿嘴笑中，平淡地开始了。
俩人一起纹了身，打了耳洞，染了发，还一起去启文市最贵的眼科诊所做了激光近视眼手术。除了基因没法统一，俩人在最大程度上统一了外貌特点。
海关入口处，俩人四目相对，此时林尽珊的头发已经长度及背，黑色的头发倔强地从褪色的黄色头发根处拱了出来，而虞文文的短发也只有一边刚刚盖过耳朵。毕业后俩人的路不太一样，仓仓皇皇地有起有伏。但她们没想到会在这里做一个告别。
虞文文把手上一直提着的大塑料袋交给了林尽珊。塑料袋封着口，林尽珊看不见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你上飞机或者落地再看吧，否则又得多出一些废话。进去吧。”虞文文指了指正在检查大家护照的海关工作人员的背后大门。
“那我落地了给你……”
“别给了，别废话了，走吧走吧，又不是联系不上，想走就赶紧走。”虞文文粗暴地打断了林尽珊，推搡了她一把，头也不回地就往候机楼的门口走去。
林尽珊跟海关工作人员一下子看对了眼，有些尴尬，也不好意思多停留整理情绪，翻开护照首页，拖着行李，鱼贯着进入海关大厅。
直到落地米兰，等着入关的队伍太长。林尽珊才拆开虞文文塞给她的塑料袋。里面大多是些药品，有中药，也有西药。最上面，是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林尽珊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用几个铁片粘在一起的小人。铁片的一面是馏过的，比较光滑，另一面就是粗糙的铁面。这个小人抱着膝盖，露出一张愁苦的脸，和暗暗的铁色十分贴切。
盒底有个字条，“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可独享那一二，但必须与我共享其他。”
林尽珊把这个铁片小人装进了自己的钱包随身携带。
她这时才意识到，可能刚才收拾东西的时候，钱包掉下来她没有听见。才一屁股坐到了上面。
林尽珊两只手指揉着小人光滑的那一面，看向窗子外面。老吉阿诺的这片橄榄园是当初吸引她租房的原因，其实大一时的那个交换生住在意大利北部的米兰，而林尽珊最终居住的是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岛。再说，那个男生家里也不可能有橄榄园。
老吉阿诺是典型的意大利南部人，认为追求美才是天赋人权，而且没有什么思考衡量，林尽珊入住的第三天，老人家就慈爱地拉住她的手，说她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东方女人，像玫瑰，像夜莺，像湖面上倒映的新月……
他想吻她。
林尽珊完全没听懂前面的。直到她听到kiss这个词儿。她看着对面这个比她姥爷还老的男人，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跑。表情狰狞了十几秒之后，她吸了一口气，说，no but thank you, Giaono。
此后两人还是相处得很愉快。林尽珊后来也逐渐熟悉了这种直球打法，粗暴、耿直、天真，这就是意大利男人的底色。她个子高挑偏瘦，非常典型的东方长相，就连骑个自行车回家，都有十岁不到男孩子跟着她，也不干别的，就是盯着她看。
还有一个男孩天天坚持给她送花，门口的那个风铃就是他送的。后来全家人搬家，他竟然没有跟林尽珊告别，只把风铃挂在她的门口，放了一支红玫瑰。
林尽珊在跟虞文文facetime的时候，展示了这个风铃。虞文文说，你要好好留着它，一个男人一辈子对爱毫无杂念的时期也就这个时候了，这东西应该以后能保证你得到的都是蒸馏水桃花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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