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老吉阿诺

林尽珊数了数自己打包好的行李。一共有三个拉杆箱,是随身要带回国的。还有三个纸壳箱,里面所有物品都缠上了防撞胶带,按照网上博主的教程套装、排列、挤塞好,它们要通过海运运回国内。林尽珊没有用父母家的地址,而是填了虞文文所在的洛州市某个小区。

虞文文毕业后还是定居了俩人大学所在的启文市,但没想到入职不到半年,就被派到洛州市的项目组,一呆就是一年半。甲方项目负责人恰好是同校校友,一开始两个人只是觉得项目合作得很顺利。虽然一个是服务的乙方,一个是负责简单项目进度的甲方,但似乎没有什么沟通消耗,虞文文的报告写得详细利落,对方回答得也干脆没拐弯。俩人的默契合作让这个本来为期三年的项目已经逐渐接近尾声,各自的boss都很满意这个明星员工的业绩。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俩人已经偷偷地住在一起了。

听到这种职场硬糖,林尽珊在FaceTime的时候真是流下了羡慕的鼻涕——那天刚好西西里岛狂风暴雨,她被淋了个透,回家就感冒了。“那我就先把行李寄到你那儿,收件人写张恒真的好么?”林尽珊蜷坐在电脑椅中,PAD旁的鼻涕纸堆了一座宝塔,她抽出一张新的纸巾,问虞文文。

“这个房子本来就是张恒的,小区的人都认识,一般快递放警卫室那里,我一般快递都写他的名儿,反正真要是有点什么商业规则不合规,还能少点事儿,”虞文文在嗦了一根冰棍,此时的洛州正值盛夏。

“你俩真行,甲方乙方,一个项目组还能混到一张床上去,别人都巴不得喊打喊杀,弄死对方,”林尽珊扔掉擤完鼻涕的纸巾。琢磨着自己也好想吃冰棍。

“现在鹤顶红很贵,还是俩人挤一间房比较划算,”虞文文说。

“我还不知道我回启文市做什么……”林尽珊一想到自己根本没做好重新开始的准备,甚至没有住处,没有工作计划,连个社交熟人都没有,就一阵腻歪和恐慌。冰棍什么的,立刻不想吃了。

“说的好像你知道你去西西里干什么似的!”虞文文马上反驳她,“哎,你是不是跟我隐瞒了什么重要情节啊,我就是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到底去那儿干啥去了?你弄出个啥科研成果啊?还是本来跟人私奔,结果跟到一半人跟丢了?”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林尽珊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当年自己作为一个中医医药学专业的优秀毕业生,来意大利西西里的橄榄园干嘛来了?这是上海滩加意大利黑帮的混血故事么?还是学志在救国的鲁迅先生,做女版的东学西渐?

科研成果?到底自己做的东西算不算科研?

医学专业的本科需要读五年,尽管林尽珊只要说自己是学中医药的,大家就很惊讶。“中医还能进大学学?”每次遇到这样的问题,虞文文总是擅长翻出一筐白眼,冷酷走开。林尽珊则是假装谦虚耐心,内心也是一万头草泥马崩腾而过。“还得跟所有医学学生一样,学五年呢,”她回答道。“中医药学才是咱们中国医学的未来……”

“啊,可现在不是说,中医都是骗子么?让人吃绿豆之类的!”

有一次,已经走远的虞文文回头冲着林尽珊大喊,“废什么话啊,她给你学费了么,你就教她,什么人都想教育,你以为你谁啊?赶紧滚过来,电影都特么快开始了!”

在所有林尽珊认识的人中,虞文文最不需要别人理解,但她恰好最理解自己。

林尽珊塞好了最后一个小随身登机的小包。关上了屋子里的所有柜门,再次确认拧好了水龙头,把一幅已经松动的挂画卸了下来,立在地上。想了想,又放倒了它。她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橄榄园。这个季节,橄榄园还跟其他任何果园没有区别,只是一丛绿而已。

那些果子,挂在林尽珊的心里。

她走过门廊,前门一直没关。这个季节的西西里岛有着完美的温度和慷慨的阳光,家家户户都喜欢开着门廊的大门,让清新的空气和微微温热的空气溜进来。她瞅了一眼门框上挂着的风铃,不知道该不该带走它。它的质地跟古老的门框如此和谐,林尽珊想象不出来在家家户户都是猪血色防盗门的启文市,哪里能容得下它。

至于蒸馏水般的桃花运?

谁信。

老吉阿诺家就在林尽珊这所房子的斜对面,走过去也就20米。老吉阿诺虽然老,但是个非常时髦的老绅士。它门口的邮筒跟西西里岛上的其他普通住户不同,是个骷髅头形状的塑料存钱罐改的。但经常被邻居和附近的孩子装饰得顽皮可爱。有人在骷髅的嘴上放棒棒糖,还有人给它放烟。有一次,有人在骷髅的嘴上放了一支佐罗式的玫瑰。那场景又诡异,又温馨,又充满了哲学意味。

“人都会死的,要学会时刻跟死神做朋友,”老吉阿诺总是喜欢这样跟邮递员说。

林尽珊把玫瑰骷髅拍给虞文文看,结果对方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用邮筒,我连电子邮箱里都收不到什么正经邮件了。你那儿还真是天涯海角,世界尽头。”

老吉阿诺是生物分子专业的博士生导师,却声称自己是佛教徒,热爱太极。林尽珊告诉他,太极是中国的道教养生术,不是佛教。老吉阿诺笑着说,谁也没规定佛教徒不能学道教的养生术,不能进基督教的教堂,不能参加犹太教的弥撒。从生物角度讲,我们的生物成分都是一样的,其实什么教的教义都能通用。

到了门口,林尽珊还是有点犹豫。倒不是为了别的,她现在很怕别人问她“回去有什么打算”、“为什么不继续留在意大利”等等这些她暂时无法回答清楚的问题。她只是知道自己要走,至于把这个行为理论化回答,她还做不到。

她心里很乱。

是不是也像那个风铃男孩一样,留个字条。

不,那样暧昧的表达不适合老吉阿诺,让老人家误会太不好了。而且林尽珊是真心实意地感谢老吉阿诺对自己的帮助,不止是租房子,还有太多在这里的工作,都是通过老先生的介绍和辅助才勉强开始的。虽然结果糟糕,但曾经的可能性变成了事实,这都是恩情。

林尽珊还是按了门铃。门铃声特别响,略有些刺耳。岛上很安静,一切非生物声音都显得呱噪。老吉阿诺的房子有两层半,后院又有成片的橄榄园,所以不得不按一个动静大点的门铃。

没人应。

林尽珊看了一眼手机,这个时候老吉阿诺应该不会外出,他一般是晚饭后才会在镇子里的酒馆跟几个老伙计打牌聊天。白天除了偶尔去学院上课,剩下的时间都会在家里度过。要么就是收拾前院的石子儿小径,要么就是在一楼的客厅里看书,要么就是在后院的橄榄园跟工人一起侍弄园子。

林尽珊又按了三四下,还是一丝声音都没有。

她试着推了一下门。其实不推她也知道前门没锁。的确,门很轻巧地被推开了。走廊上白天显得有点暗,刺眼的阳光从走廊的另一头射过来。这条狭长走廊直通后院的橄榄园,林尽珊走过了很多次。

后门也没锁。

林尽珊走下后院的小楼梯,在最后一节台阶上停了一下。说不定老吉阿诺临时被哪个老伙计叫走了?或者是哪个学生找他有事?总之,他有一万个不在家的理由,自己这么擅自闯入,合适么?

她走下最后一节台阶,还没走几步,就知道自己来得非常合适。甚至,有些及时。

老吉阿诺穿着那件灰色的马甲和浅蓝色的衬衫,倒在一棵橄榄树下,蜷缩着,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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