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方至,大显京都城刺骨的寒风刮了一夜,第二日便开始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皑皑白雪纷扬而至,将大地染上一片洁白颜色....
纳兰箬昏沉醒来,却觉腿脚酸疼,头晕目眩,凌冽寒风夹杂着化雪的水气灌入她的衣缝渗进皮肤,冻得令人生疼。
如今不是该小暑时节么,正炎热的天何以会如此寒冷...
她撑着身子抬眼向上,只见面前一座灵堂威严耸立,上面井然有序,立满了牌位。
“奉供先考..纳兰公孝晋府公之灵位....奉供...先妣纳兰府余氏....”先祖灵位?等等,这里是纳兰家家祠?
她怎么会在祠堂,她如今已入景府,便是身死,也该入的景家祠堂才对啊!
疑惑中,只感觉肩上传来轻轻拍打,入耳便是轻柔声音:“长姐,你可还好,这么冷的天,若是跪出个好歹可怎么是好,不如再去求求父亲吧……”只听女子声音轻柔婉转,略显虚浮,令人闻之心生怜惜。
纳兰箬侧头循声望去,见到那身侧之人时,怔然大惊:“纳兰映真!”
为何死了还能见到她,难道这世间竟真有阴魂不散这等倒霉事?
……记忆翻转,恍如梦回,那是大显七十三年……
夜,漆黑如墨,狂风如猛兽嘶吼咆哮,漫天笼罩的乌云酝酿着湿意,此刻正如一张张血盆大口,欲要吞没整片大地....
纳兰箬拿起火折子点亮被风吹灭的烛火,微弱的烛光勉强点亮了她枯黄瘦弱的面容,入目望去,房内只有一张老旧脱漆的床塌和桌子,此刻上面灰尘四布,看上去久未有人打扫过了。
用手指蘸了蘸杯里的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而前面,另有几个一样用水作墨写下的字,虽然已经快被风吹干,但是隐约可见,连起来正是:执子之手。
这已经是她在这院中独守的第三个年头了,今天是景家幼子周岁之礼,已然喧闹庆祝整整一天,这会刚至深夜,歌舞乐声也早已经停了许久,看来是仪式结束了,她知道那人一定会来。
正当想着,只听院外外传来一阵悉窣的脚步声,一点点向她所在的地方靠近。
房门在吱呀声中被人推开,只见进来一个娇俏美丽的女子,几近三十的年纪,在长日精细保养下嫩白如二八年华,眉眼间,竟与纳兰箬有三分相似。
”长姐,今日是惜儿周诞,妹妹忽然想起长姐,特来看看你,不知长姐身子可还安好?“纳兰映真伸手,指尖轻拂桌面,见到指上灰尘,既嫌恶,又得意。
纳兰箬微抬了抬头,冷哼一笑:“怎么,见我如今还活着,是否在思量往后的汤药该添多少剂量。”
过去几年,她曾为景皓头疾日夜研习医术,虽不甚精通,但日常行医用药并不难,又岂会不知,自己这好妹妹日日送来的汤药不但于她身上寒疾,而是能无形中取她性命。
”对了,差点忘了,长姐是懂些医术的,那姐姐是否看出,你入景府十年之久,未得一子是出自谁之手笔“纳兰映真讥笑着看向自己的嫡姐,隐藏心底许久的嫉恨终于得到了宣泄。
闻言,纳兰箬手中动作微滞,眼神突然落在手腕上那条同心绳上。
纳兰映真盈盈笑着抬起纳兰箬的手,轻取下她手上那根已经红得泛黑的同心绳,一下一下的拆开红绳上的同心结,而那里面包裹之物终于慢慢掉落在她面前:“麝香珠,长姐应该不陌生吧。”
纳兰箬微怔的双眼终于失去最后一丝光芒,苦笑出声:”难怪...难怪...“她竟一直没有发现,成婚前景皓送她的同心绳,里面居然藏着这些,这还是药性最烈的麝香核。
当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似乎还在耳畔回旋,他百般柔情,求婚于她,从而获得父亲帮助,却又以她久未得子为由娶了纳兰映真入府,引她妒忌,最终将她丢弃在此,原来他在十年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见到纳兰箬如今狼狈破败的样子,纳兰映真心中不由越发觉得痛快,越发靠近了面前的女子,附耳说道:”长姐,你也别怪夫君,当初,不也是你不惜自身,求来的这桩婚事么。”
纳兰箬捏着同心绳的手微微发紧,是啊,都是她自己选的路,她能怪谁,便是这样想着,她依然觉得胸口发闷,似乎有什么要冲破喉管。
回忆从前,她十六岁嫁入景府,那男人说,能娶到她是此生福气,来日定不相负,知他心怀抱负,她舍下一切只为做他幕后的女人,为她执针线,挑水担,无微不至。
十年陪伴,她赌上了自己的所有,终于盼他功成名就,而她还没等到那个男子兑现自己的承诺,转身就娶了纳兰映真入府。
这世道,没了家族的庇佑,女子无子无宠,卑贱如婢,而她终于也将自己的花朝院熬成了冷院。
大风夹杂雨水飞溅到屋内,五月的天,竟有一丝寒凉,纳兰箬只觉喉中一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天空中乌云翻涌,雨水冲破云层,如瀑如布,倾泻而下,雨声鸣响,狠狠撞击着这老旧的屋檐。
夜空中,只听一声雷鸣轰响,天空一瞬间明亮如白昼,却又立即黑下来。
纳兰箬忽然大笑出声,泪水如珠,自眼角滑落,一声声都是哀戚绝望:“我纳兰箬堂堂宁国公府嫡女,放着百般尊贵不要,只为他一句生死不离,我连做人的脸面都不顾了,宁可忤逆爹娘也要嫁他为妻,可如今他连再来见我一面都不敢了么!”
只见纳兰箬抬手扯开胸前衣襟:“大显六十四年,我随他返乡祭祖,途遇马匪,胸前这道疤,是我为护他性命只身应敌而留,你且问他记不记得…”
……
“大显六十五年,内史官方怀因赈灾贪墨一事触怒天子,却推了他景颢去做垫背,景家几乎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父亲劝我和离,我不惜与宁国公府断绝关系也要留下为他平冤…”
……
“大显六十八年,他初任太傅之职,因他势单力薄,满朝大臣无一人瞧得上他,是我在背后帮他出谋划策,打点官场,为他花光所有陪嫁,这才换的他锦绣荣华…”
……
“纳兰映真!你且去问他,这多年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他到底可还记得!当年若没有父亲相助,他区区一个科考出身的文弱书生如何能短短几年间走到今日地位,我为他赌上全部,他却又做了什么!果然这世间人心叵测,世态炎凉!我只盼来生……”
来生,可她还有来生么……
........
纳兰箬瞠目看着跪在身旁的纳兰映真,心中涌上一抹惊恐,暗自重复着最后说的那句话…
难道她…真的重生了…
下雪天…祠堂…下跪…纳兰映真…那接下来就是…
“三日了,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你可想清楚了!嫁还是不嫁!”一声浑厚嘹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纳兰箬转头望去,只见一身藏青长袍的男人从他身边走过,面色严厉,边上跟着一个四十出头年纪的女人,着了一身暗红色长裙,发髻高盘,端庄大方。
是父亲,还有母亲,他们都还在,都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酸涩,苦楚,还有久别重逢的欢喜,一时间所有情绪都在纳兰箬心中涌动。
她撑着酸软的双腿起身,一步步跌跌撞撞走上前,涌进那个熟悉的怀抱,哽咽着出声:“娘!箬儿好想你……”
杜月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惊得有些发怔,忙扶上自己女儿的后背轻拍着,心疼道:“箬儿,你这是怎么了,怎的哭了?”
见怀中女儿不回应,她复又转头看向纳兰延川,扬声道:“老爷,我就说箬儿身体不好,不能久跪,你看她这如何是好…她都跪糊涂了…”
纳兰延川轻咳一声,似乎要掩饰尴尬,马上又恢复严肃模样,厉声说道:“我这样都是为了她好,你这女儿就是被娇纵坏了,连绝食私奔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我若是不惩罚她,她以后还能做出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就允了她和景家孩子的婚事就好了嘛!既然他们两情相悦,你又何苦让孩子们受这个罪!”女人似乎更加不满意,嗔怪着自己的丈夫。
“胡闹!我宁国公府什么身份,世代功勋家族,岂可让我府中嫡女下嫁一介书生,况且陛下旨意都下了...”
“爹爹,母亲,求你们你们就成全了长姐和景公子吧,他们是真心相爱的。”纳兰延川话未说完,只听纳兰映真的声音再度响起,她俯首跪下,泣声乞求,言辞恳切,一言一行,令人动容。
纳兰箬冷眼回望着自己这个妹妹,神色逐渐暗淡。
回忆当年就是纳兰映真一力鼓动自己同景颢私奔,最后却也是她暗地将这个消息传递给父亲,最终在城门口将她抓回,关进祠堂,跪了足三日。
母亲心疼不已,以死相逼,这才逼得父亲不得不答应了她和景颢的事...
而如今,这一切又再度重演了...
纳兰延川眉心紧皱,依旧不肯松口,只见杜月华眼身四转,正欲有所动作,寂声中纳兰箬一声高喝:“我嫁,我嫁!”
“什么?!”纳兰延川惊声问道:“你说嫁谁?”
“不是嫁誉王么,我嫁!”纳兰箬再重复了一次,脸上再无恳切哀求之色,唯有淡然坚定。
听到这话,不仅是纳兰延川,杜月华和纳兰映真也是大惊失色,难道面前这人当真是跪出问题了,日前还哭闹着要和景家公子生死不离,今日立马就同意了和女誉王的婚事。
“箬儿,你可想明白了,当真愿意?你莫要管你父亲,若你真有所愿,母亲即便是拼了这条命去,也要让你得偿所愿。”杜月华伸手抚上纳兰箬的脸颊,泪眼盈眶。
“娘,女儿想明白了,一切都听您和爹的。”纳兰箬眼神微转,却是无比坚定。
可想到那誉王魏逸轩,纳兰箬心中也有些茫然。
记忆中她与景皓成婚不过五年,那魏逸轩就传出了死讯,而那一年正好是誉王被封为永成郡王的第一个年头。
可相较之下,要她嫁给一个负心薄情的人,还不如嫁个短命的,剩下的,就等成婚以后再作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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