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育大楚朝四百年历史的长河——洛水,发源于蜀地以西的莽荒,源头尚不可见。水脉穿过蜀山天险,铺开两岸的沃田,最终在九龙山下碰壁,自西向北而去,奔腾六千里大好江山,带风霜雨雪,贯入沧海。
洛水经过九龙山,在山阴蓄起八百里水泊——洛神湖。夏季,湖水上漫,映湖光山色,水波重重叠叠,似金玉碧瓦。冬雪即来,依然暖如春阳。
每年开春,洛水北岸的京城便热闹非凡。集市开放,冬储良品,春来售卖。游子学生从果子山上下来,到洛神湖吟诗作对;城里的待嫁姑娘们也急不可耐——这毕竟是入冬以后难得的出门机会。或与情郎交会,或游湖光山水,或结伴同行,以添趣味。
三月以来,城内以为即将到来的洛神赋会准备得焦急不堪。太祖定国时,曾下诏置办学府、书坊。使九州之内,国之上下,人尽吟诗,会赋文,晓天时,知地理。到昭平朝,因时局,遂罢歌舞诗会。武靖帝登临大雄宝殿后,以天下太平,知世治世为由,从起文会。作为天下中心,洛水帝京当然该有当之无愧得第一盛会。
于是,曾风靡传承三百年的洛神赋会重启,到今日,已重办十余年。洛神赋成为了天下文人盛会,洛神湖也自然成了天下文人盛地。
沈家家主沈瑞安,乃钦天监太史令,兼国子监博士,官拜从四品。沈家更是四代为官,最高官至正三品国子监祭酒,可谓是洛京名门。
沈瑞安膝下无子,育有三女,小女儿沈楠年方一十八,本是碧玉年华的好时节,此刻却绕着八仙桌走来走去,面色凝重,好似飞霜点雪,冰冷异常,血色全无。
“阿楠,你别在娘前晃,娘晕的很!”
坐在一旁的贵妇人了无生趣道。
“娘!你怎么还有心情喝茶,爹都那样了。你不想想办法,还……”
阿楠姑娘生气道。
“你觉得娘能怎么办,所有的亲戚朋友对我们的避之不及。宫里的人更是连回复都没有。娘还能怎么办!”
夫人眼中含泪,声音已然颤颤道。
“娘,难道不能去找徐叔叔吗?”
沈楠的一句话敲醒了还在沉思的沈夫人。
“不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去找他。”
沈夫人语气坚决道。
“娘!这还不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嘛?我听人,朝里已经决定……”
“别说了!”
沈夫人像费劲了全身气力才爆发而出。
沈楠有些慌了神。这也难怪,父亲沈瑞安面临的情况之大确实让不过二十的沈楠无法面对。
去年六月,海州天降飞雪;七月,天降流火,砸毁了摘星台;年节时分,九龙山毫无前兆山崩,死伤无数,至今山阴山阳不可通路。
大楚朝四百年来未有之天灾集中于一年爆发。一时人心慌慌,京城内外动荡不安。有传言,是当今朝廷奸臣当道,煎灼世间,蒙蔽圣听,仍怒上天,才将灾祸,警示世人。
年后,沈瑞安常与人通信,谈论此时。不久便在家中透露所思之事——要直谏圣上,通报灾况,禀明实情。此行事关重大,恐有生变,沈夫人与沈楠都数次劝告沈瑞安要三思而行,不可做枪头之鸟。可都深知他的脾气,决定之事是不会轻易放弃。
所以沈夫人与沈楠二人也只能祈祷事情进展顺利,不出意外。可事与愿违,沈瑞安一去不返,宫里还传来不好的消息,似乎说沈大人触怒龙颜,被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圣上真不明是非?”沈楠还是不愿相信父亲身为两朝元老,会被因言治罪。
“娘,我们总该再想些办法。”
“罢了罢了,我去找你徐叔叔。”
“娘,你答应了!”
“为今之计,方如此才有救你父亲的一丝机会。我这就动身,吩咐下人备车。”
沈夫人欠了欠身,嘱咐道:
“你在家一切小心,如有异常,记得我说的话。”
沈楠想了想,回道:“娘,我明白。”
沈夫人握住沈楠的手,轻抚她的额头。
“娘走了,一切小心。”
沈楠看着母亲推门而去的身影,越过了玄关,直至无法望见。她不理解母亲的不情愿和莫名悲伤之情。
父亲是个明大体,识大义的文士。
在沈楠还小时,父亲便教她识字认字。到了稍微大些的年龄,便破例让她像男孩儿一样进国子监修学。父亲常说,三个女儿里小女儿沈楠最像他,性格耿直,明理知事,眼界非凡。
十六岁那年,她瞒着父亲,女扮男装,参加了科举考试。在那年的金榜上名列榜眼。
武靖十三年的榜眼最后无人认领一事曾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不了了之。毕竟,没人能想象到会是一个女子列入三甲。
尽管大齐朝开国以来,一直有女考惯例。女考优者,俗称女进士。但到了大楚朝,女考就成了名门之女的镀金法门,再无任何实际作用。因此,沈楠从未想过走女考门路。
后来许多年,沈楠都一直将此事视为骄傲,是证实自己不输于任何男人的依据。
沈瑞安此行进谏,作为女儿的沈楠虽表示担忧,并怀疑是否有用,但依然支持父亲。可事后,沈楠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是自己助推了事情的发展,是自己害的父亲陷入绝境。如果当初阻止他进宫,或许情况会有转机。
黄昏时分,凉气袭人。
如今的沈府,真不愧“门可罗雀”。
那些儿平时来登门造访,求教求助的门生弟子,现在一个没影。那些平时与父亲称兄道弟,互为知己的朋友,现在对自己更是避之不及。少数愿意见面的,也只道无能为力,请另寻他处。
“哎……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沈楠轻声唱着一首感怀诗,没想到今日她才深切地体悟到诗中真意。
过去两个时辰母亲却仍未回府让沈楠有些担心。派出去的下人回报并没有夫人的消息。
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吧?沈楠心中一颤。如今父亲遭逢大劫,要是母亲做了傻事,那真成了无父无母之人了。
“小姐,到晚饭时间了。”
推门而入的是一位婢女,穿着朴素,但饰品奢丽。
沈楠回头答道:
“不吃,等娘亲回来。”
那婢子闻言依依不饶道:“小姐,你身体要紧。都多久没好好吃了。”
沈楠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缓缓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娇娘。”
沈娇娘比沈楠大两岁。自沈楠八岁起,便成为她的贴身丫鬟,与沈楠情同姐妹,关系密切。
沈娇娘深知小姐沈楠的脾气,嘴硬心软。所以时常与她拌嘴,也不带怕。但心底十分感激这位亲人小姐。她是为了卖身葬父才进府的。母亲早死,父亲因病去世,家中再无他人。刚进府时,战战兢兢,对所有人事都怕的紧。直到遇见这位比自己还小小小姐。她这位小姐,脾气如同他的父亲,为人和善,却嫉恶如仇。
在沈娇娘进府不久时,曾打坏了一件玉器。那是一富人家公子登门拜访送的礼物。玉器本就十分名贵,更别说那位公子还别有所求。对自己这位下等婢女更是不看在眼里,养眼要把自己买到朱月楼去。沈楠才那么小,听到这句话,就想保护这位当成姐姐的丫鬟。直接拿着剪纸的刀捅那位富家公子。幸亏最后没成功,只吓得这位公子半生阳痿。后来沈老爷追责下来,小小姐说“一人做四一人当,干他人没关西!”。顿时,全府上下充满着欢乐的气息,老爷也就没在追责。
沈娇娘十五岁时,本可以赎得自由身,还能拿上一笔安家费,过自主的日子。但她自愿以丫鬟的身份留在府里照顾小姐。因为,打见到这位小姐之后,她就在心底暗暗发誓,永远不离开小姐,永远保护小姐。就像当初小姐保护自己一样。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愿意。
“但现在我怎么吃得下饭呢?父亲他……”
沈楠说到最后,泪眼蹒跚。
“小姐,老爷吉人自有天象,不会有事的。”
“事情都这样,你也不用安慰我。”
“娇娘不是安慰。如果老爷知道小姐茶饭不思的话,会更伤心的。”
沈娇娘拿绣花手帕擦了擦沈楠的泪花。小姐从小到大稍有涕泣,从来都是一副打死我也不哭的样子。今日这番惨状,恐怕心中伤痛更胜泪水十倍。
“要不喝点莲子羹。总这么熬着也不是事。”
沈娇娘温柔劝道。
“我要出去看看,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沈楠急道,不应该啊,就算没有消息,现在也该回来了。
“小姐,外面风大,冷。穿上披风,别着凉了。”
沈娇娘拉着沈楠,替她披上朱锦貂绒风衣。
“我也随小姐一道去吧。”
“好!”
沈娇娘抚平了沈楠肩上的貂绒风衣衣领,忽忆起旧事,将要开口时,沈楠已跨门而出。她闭上口,嘴里喃喃自语道:“小姐……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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