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后的人证

沈楠大概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一幕,正当她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以为再无转机时,暗道的尽头,石门缓缓打开。在黑夜的掩护下,依稀可见一个黑色身影的轮廓。

黑白无常?

沈楠掐了掐脸,痛,还没死,那就是人。不会是山贼吧,刚出虎口,又入狼穴。沈楠脑内预演了无数可能发生的情形。

那个黑影走出了夜幕,发出沙哑的声音:

“是沈楠,沈小姐吗?”

沈楠刚想回是,转念一想,仓促改口道:“不是,我是沈府婢女,沈娇娘。”

娇娘说的话在沈楠心中回荡,不要相信任何人。

那黑影走进沈楠,低头打量一下,说道:“沈楠小姐,不用欺骗在下。在下曾有缘见过小姐一面。”

沈楠心想,完了,这下逃不了了。

“沈小姐不必担心,在下是受令尊沈瑞安大人的嘱托,前来营救小姐的。”

“我父亲?”

沈楠心中一悸,急忙问道:“我父亲怎么了!现在在哪里!”

“这,在下也不得而知。在下只奉沈大人之托,来此接应小姐。”

黑衣人有些慌张地答道。

沈楠有些泄气地说:“是这样吗……”

“沈小姐,这个密道恐怕很快会被发现,请您快随我走。”

沈楠不放心地问道:“去哪?”

“先找出一处安全的地方再说。”

沈楠想起沈娇娘说让她到望风客栈求救,如果此人真受父亲所托,如何不知道望风客栈避难一事。她有些怀疑此人身份,何况先前他又说曾见过自己一面,如果真是抄家同伙,自己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可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密道?

连沈楠都是前几天才从母亲那得知了沈府下还有这么一条暗道,料想全家除了父母也只有娇娘和自己才知道暗道存在。难道他当真是受父亲之托?

没待她继续思虑下去,手腕忽地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死死禁锢住,那黑衣人连连歉声道:“冲撞了小姐,还请恕罪。只是情况紧急,在等不得哪怕一刻,得罪了!”

沈楠见他把自己一首揽入怀中,顿时心惊肉跳,说不出半个不字。那黑衣人的臂弯好像铁枷锁把她牢牢地和他绑在一起。她迎面撞向了黑衣人的胸膛,只感觉撞上了一堵青石砖墙。她想张嘴叫疼,忽然天旋地转,眼前的竹林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只留下沙沙的摩擦声。

沈楠往下一看才发现自己正悬空三丈,像鸟儿一般在竹枝间穿梭腾挪。

我在飞吗?

她愕然地仰视那张系着黑色面罩的男人,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好奇。尽管自己从没有像今天这般腾飞过,但沈楠记忆里有一个人也有像他一样飞驰的本领。那人告诉他,这叫轻功。

他会轻功!沈楠对黑衣人高悬的心弦稍稍落下一寸。她父亲好与江湖人来往,她自小也看过些江湖传奇本,见过甩枪弄棒、人人称道的侠士。因此,有江湖中人与她父亲交好,对她家仗义相助未尝没有可能。

沈楠想明白过来,本来紧绷的心弦即可松弛下来,混乱的脑海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体验中平息。她开始反省自己不久前惶恐不已的样貌,并顿感羞愧,自小的教养难道就让你成了一个与一般女子无二的人吗?

沈楠啊沈楠,快给我镇定起来!

她打量打量了怀抱着自己的黑衣人。他周身全着黑色夜行服,在黯淡月色的掩护下融入夜幕,只有一双手掌露出,像铁钳一样夹在沈楠腰间。那双手不像他发出的沙哑之音那般苍老,反而根根如葱玉修长笔直,指节突出,虎口有力。掌背的皮肤紧致霜白,如冰玉染血,似春雪新芽。

“沈小姐,沈小姐!”

男人的呼喊声惊醒了出神的沈楠。她急忙转头,用侧脸掩饰自己的羞涩。

自己刚才到底在想什么啊?

黑衣人显然因为晚夜无光看不清少女的表情,自顾自说:“沈小姐,前面就到官道了。在下备了一匹马车和一包细软,你且先去,打南路走,到了云州找找处隐蔽安稳之地,了却余生吧。”

沈楠原有羞惭之色,可听到后头,朱唇翕动,不知所措道:“您,你……是何意?”

黑衣人走到小路边的马车旁,卸下后轮上的小凳,难为地说:“沈小姐,在下放于马车的包裹足够让您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生。”

“然后呢?”沈楠颤巍巍地咬牙道,双拳攥紧,肩颈微微颤抖。

一阵春风拂过,吹响了竹林枝叶,稀稀疏疏,像箜篌吹响悠扬的长曲。

“沈小姐……”黑衣人欲言又止,待马儿踏蹄,发出第三阵嘶鸣声方才缓缓抬头,深邃的眼眸无光打彩,一如今夜暗淡的星光。

“请走吧。”

“如果我不走呢?你是要再像刚才那样把我拷上马车吗?”

沈楠压着喉头的酸意,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道。

“你是谁!”

“沈小姐,我只是受您父亲所托。”黑衣人无力地解释道。

沈楠走到他跟前,身子颤抖得更厉害,她强装镇定说:“你,既受我父亲所托,怎么不去救我爹!”

“反倒在这里逼我走!”

“你是要我逃离这里,要我抛下我的家人一个人苟活吗?”

言至此,沈楠双眼噙着泪水,面颊通红。

黑衣人半抬手,又放下,转身面向马车回道:“沈小姐,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时不我待,等到他们发现有人失踪,定会封闭全城来追捕您……”

“我不会跟你走!”沈楠大喝道,提袖抹干了泪痕,转身原路走回。

黑衣人追了上来,语气急切:

“沈小姐,还请不要意气用事!”

“现在洛京全城缉拿沈家之人,你若回去是自投罗网。”

他一时心急,竟然发出了平快的声腔,完全不似之前的沙哑之音。

沈楠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边不懈道:“你说是受我父亲之托为什么要假装身份?你即明白内情又何以只是让我一个人离开?你到底是谁,如果是我父亲旧识,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从头到尾你都满口胡话,又怎能让我相信!”

“我知你武功高强,绝不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敌,如若你执意要带我走,尽可以故技重施,把我强行带走。但如果你真是受我父亲所托前来救我的话,我也感激你雪中送炭,但恕我不能领情,我不可能丢下我的父母一个人苟活于世!”

黑衣人从沈楠身后越过,挡在了她面前,无奈道:“沈小姐,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好阻拦,但切记勿引火上身。”

“不要忘了,如果你死了,就再没人替你父亲伸冤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薪火味,那是古朴的老木燃烧才会散发出的香火气。这股灰烬之气携带着嘈杂的爆裂传到了远在竹林的二人耳边。

他们同时回头,看向大火冲天的方位,那是沈府的位置。

沈楠心里一咯噔,一把推开了黑衣人,朝沈府跑去。她的背影渐渐隐没于黑幕中,像空中飞舞的燃灰般无影无踪。

竹林内,一声叹息混杂着马鸣声。

沈楠并非不明好歹之人,只是对于陌生的黑衣人心存芥蒂。她计划先去望风客栈一探虚实,再回沈府一趟,她不相信当今圣上真是昏庸无道之君,会因谏言而一怒浮尸百万。

远处火光冲天,硝烟弥漫。走到半路的沈楠改变了想法,她要先回沈府,因为放心不下沈娇娘,还有母亲。

万一母亲刚好在这时候回府了该怎么办?她一定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沈楠更坚定了回府的决心,而且她也计划好了路线。她先从暗道原路返回,再走石林的小道到后院口,观察好府内的情形后再去找娇娘,让她和自己一起走。

再走一次暗道,沈楠已经轻车熟路。可快到后院这边的出口时,她又发现一个问题。通向沈府的出口已经被沈娇娘关上,她要怎么打开呢?但走过池塘的她也不准打道回府,而是怀揣着莫名的自信赶回沈府后院。

其实,无须她劳心,沈府这一头的暗道早已打开。

沈楠蹑手蹑脚地走出暗道,没等睁眼便被浓密的黑烟呛到不能呼吸。这烟味不只是木制房屋被烧毁时产生的味道,其中还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以袖掩面,从烟雾缭绕的石林中冲出。可等着她的是比大火硝烟更惨不忍睹的场面。

在沈府的中庭,一群尸体被层层堆叠。身着黑甲的士兵往这对肉山均匀地浇上一桶火油,头冠红翎,脚蹬烈马的将军把士兵手上的照明火把夺取,臂弯甩成半月,熊熊燃烧的火把在短暂的滞空后落到了尸堆上。霎时间,血肉模糊的尸山变为烈焰漫天的火山,火焰在一瞬间爆发,吓得围成一圈的黑甲士兵纷纷后退。

沈楠蹲在大堂的梁柱后目睹了一切。

她的胃翻腾成溅水的油锅,比冲天的烈火更为炙热,从五脏六腑沿着骨血一直灼烧到七窍。她想大哭出声,但浓烟把她呛得说不出话。她泪流满面,几近泪血,却不知这是被浓烟所累,抑或是由心而发。

无情的火焰焚毁栋梁与楼宇,焚烧污秽与浊暗,焚尽所有的滔天大罪。

如果能以血为薪,此刻沈楠哪怕流尽血泪也要让所有的侩子手给沈家陪葬!

复仇!复仇!

沈楠的紧咬双唇,血珠从嘴角滴落,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两字。她感到自己全身体力都被抽光,大脑混乱到不能呼吸。在她模糊的视线中,烧毁罪证的大火从炽盛到熹微,最后只留下一地灰烬。

她想起了在竹林中闻到灰烟味,那是血与仇的滋味。

现在,唯一的人证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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