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离京

武靖十五年,春,洛京沈家,满门抄斩。

像沈家这样的书香世家在洛京也是不多见。沈门四代为官,最高官拜国子监祭酒,于天下学坛影响甚广。当今沈家家主沈瑞安任国子监博士,钦天监太史令,门生遍布天下。因此,沈家被灭门的翌日,消息便传遍了洛京上下。

所有人都震惊于当今天子的雷霆手段,深深感叹一句“伴君如伴虎”。往日与沈家交好的文士名门纷纷斩断联系,分割界限,以表忠心。而许多两朝老臣也在这一惨案背后看到了十年前“大廷议”的影子。他们明白,天子是要警醒群臣,不要忘了陈年往事。

“经此一役,杀鸡儆猴,不知道又有多少老东西该乞骸骨了。”

在已成漆黑废墟的沈府宅邸内,两匹棕色军马并肩而行,靠右披青绿熊袍,顶碧玉朱砂帽,腰系青金绸缎带的青年笑声盈盈,满面春风道。他身上干干净净,与周遭的一片破败形成鲜明对比。

与他并肩而行的是肩系素白披风,腰挂长剑,全身重铠的将军。

白袍将军大手一挥,所有人马都应声停步。他拿开了遮面的虎形头盔,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鼻翼高挺,眉宇轻柔,轮廓坚韧而有棱角。他披散的满头乌发在晨风中飘散,宛如一只意气风发的小狮子。

“清点人马,做最后的休整。”

他声如洪钟,向部下发号施令。

跟随其后的骑兵向四方八面散去,最后只留下为首的二人。

“那赵大将军,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官服青年小生询问道。

“李侍郎,不准备再观察观察, 万一有不对的地方呢?”

赵将军话里有话,挑起眉眼,等待青年的回复。

“有你出马,万事无忧!”李侍郎拍拍他的护肩,奉承说,“赵将军,你也不要太生气,我们都是公事公办。你我食皇禄,受皇恩,自当领皇命,行皇令。不要太自责了!”

“如今,事儿办成了,我是得了个空落,反背上了骂名。从此这脊梁骨都要被笔杆子戳窟窿咯!”

赵将军提起马鞭,往前方的废墟大堂骑去,口上嘲讽:“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

“诶,别走啊!”

李侍郎揪起马绳跟了上去,念叨着。

“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少年将军勒马于“忠孝堂”的匾额下,没好气道,声音在废墟片瓦中回荡,像在为死者做祷告。

李侍郎紧赶慢赶到他身后,不满地说:“我知你心底不舒服!也知觉得是我推的你,害你亲手抄了自己先生家。可要知有些事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干预的。你见我心烦,我见你也没好话说。宫里已有决断了。”

“什么决断?”

他俯瞰整座府邸。昨夜子时过后,天降甘霖,熄灭了这场不详的大火,同样也洗刷了所有的丑恶。

“关于你的。”李侍郎眯眼道,言语透露出一股神秘感,“圣上要放你走了。”

“马上皇命就会下达,内容大概就是扒拉扒拉你这一年的功绩,然后平迁你回燕州。”

“赵旭,你这小子从此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哈哈!”

赵旭自己的反应都没有通报消息的李侍郎激动,他只是在听到的那一刻,将按在马背上的双手松了松,表情平淡,不知是喜是悲。

李侍郎笑了一会后才尴尬说:“我的世子爷,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啊!回燕州了,回你的地盘了。到时候你就真做回你的世子爷了,不用在这皇城里受罪。”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在赵旭眼底发现了一点光,可瞬间有暗了下去。

在他看来,用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来证明自己的忠诚,继而获得龙入大海的自由,这对赵旭来讲应该百利而只有一害。

可赵旭的表现却让他捉摸不透。这位世子爷的想法就像云雾流转的九龙山,根本看不透底细。

一名轻骑斥候禀报了在偏房的废墟中似乎发现有幸存者。

经历了那场大火,除了纵火者,又怎么会活人幸存。不待多问,赵旭和李侍郎便跟随斥候前往事发地。

偏房位于沈府的侧门,本是放置杂物的柴房,但因昨夜之故,薪菜都被搬空,所以似乎成为了漏网之鱼,焚烧的并不严重。

驻扎于此的尉官在见到赵旭后,立刻下跪请罪。往常除了如此大的事故,赵将军必然会大发盛怒。

可似乎今日的将军心情甚好,并没有责罚失职的尉官,甚至口头上的责骂都没有。

士卒在发现柴房完好无损后进去搜查时听见有人声,但那人已被废墟掩埋,所以请示赵旭:是直接连房带人一起烧死,还是把人救出来后另行定夺。

赵旭想都没想就让部下拆房救人,自己也亲自下马动手。

十几位身强力壮的将士不消一刻钟就把废墟拆了个七零八落,使下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在倒塌的梁柱和草棚下,躺着一位灰头土脸的女子,她穿着沈府一般下的丫鬟衣裳,奄奄一息地发出呼救声。

赵旭当机立断道:“此人定是沈府下人,来人,把她带走,和昨夜的俘虏放一块。”

李侍郎虽然感觉异常,但没作表示。他只是疑惑这一系列流程是否太快了点,还有刚才他连人脸都没分清就草草下令,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啊。而且,他刚才的眼神说不出怪,一点没有惊异,反而像松了口气的样子。

算了。李侍郎懒得多想,这点变故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划掉,都到了收官的尾巴,可不能再闹出什么花样。

东方朝霞渐渐褪去泛红的光晕,隐没于天地一线。

旋风卷起飞灰,宛如春风扇动着桃花。被烈火夷为平地的土壤冒出新生嫩芽,青葱翠绿,含露捧珠。没人会记得这场大火何时升起,又在何时熄灭。也没人记得是一场及时雨掩盖了业火中的恶气,硝烟中的血腥。

只有沈楠,永远不会忘了那夜。

她在火中逃窜,却被无穷无尽的烟火与冷峻肃杀的黑骑士包围。她的衣饰在被烈火倾吞成破碎,眼眸也被熏得睁不开缝。她只记得一根高高的梁柱轰然倒塌,挡住了她从大火中逃离的唯一通道。

在她意识模糊,将要晕眩过去时,一个身影冲入火海,来到自己身旁。然后便是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生与死的临界,虚无的幻梦中,她是亡国公主,在城破当日,从万丈的女墙上纵身一跃,完成了对世人的交待。她落入冰冷的护城河,窒息的痛苦让她奋力向上游,可对生的渴求最终屈服于死的苦痛。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生于天际的雨啊,迈过云与空的怀抱,驶向叶落的归宿,尽管路的尽头是死亡与毁灭,大大小小的玉珠依然前仆后继地来到尘世,不为洗礼山川的铅华,只为寻求一弯容身之处。

洛京的春,是雨的季节。淅淅沥沥的水珠以平缓的节奏拨弄大地这张无声琴弦。不时的长风来自北方广阔的央州原野,风中有麦窠幼苗的清香,将春暖花开的气韵带到九龙山脚的帝京城。

雨中的九龙山如梦似幻,仙气氤氲,云聚云散,雾环群山。云雾霜雪平行于世,为龙脉之地添上一笔神秘莫测。山路湿滑,青苔涌现,除却几声猿鸣鹤唳,只有樵夫的零星伐声。

山中雨如瑟,珠玉落银盘。

黑羽的鹰隼盘旋于山空,俯冲向碧波青天的洛神湖。

渔翁撑杆而行,伫立于雨海般的湖面,与倒映的舟影相伴,成为点缀青山一点红的墨色。

远方是画舫楼船,才子佳人们早已不见于舟头。各色各异的香炉吹散出袅袅烟柳,吞云吐雾,化作一方山水。

雨啊!是最公平的,她给予所有人,不分贵贱。

她可以落入仙山道观,也会流向红砖绿瓦。她会浸湿锦缎罗裳,也会洗汰囚服枷锁。

沈楠仰天闭目,接受春雨的洗刷。

囚车滚滚驶向遥远的他乡,她想。

她从未感到像今天这般冷,冷得冻彻心扉,冻得深入骨髓。这与她过去所见所闻的春雨大相径庭。

距离那个死而复生之夜已过了七天。央州人相信人死后魂灵会徘徊于世七天,七天后,善者化为清气升入九天,恶者化为浊气堕入黄泉。所以过了今天,自己的命运就有了分晓吧。

雨下了一条路,在离开宣武门时骤停。这是帝京的北大门,通往燕州之地——那是中原的北境,历来流放之所。二十三年前,武靖帝带着三百护卫从这扇门溜出洛京;十年后,带着三十万大军从这扇门踏入洛京。从此,“玄武”更名“宣武”,“昭平”改为“武靖”。

沈楠对这些前朝往事了如指掌。她远望城头“宣武门”三个大字慢慢变小,最后消失于她的视野边际,心中的火苗重新燃放。

她知道自己不是武靖帝,但她发誓:总有一天要像他一样重新回到这,不为证明自己,只为亲手拿回所有失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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