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京道的官路上,一支延绵百丈的队伍自南向北,徐徐进发。
队首队尾都竖有四面“赵”字旌旗,旗面绣鹰虎狮狼熊五兽图。北境的燕州人一见此旗便会幡然明悟:这是兆京王旗,五兽图则象征北燕五军苍云骑。有资格持此旗出行之人除了远在帝京的兆京王,也只有兆京世子一人而已。
车队的前半部是十六辆装满铜钉宝箱的驷马辎重车,由两队重甲骑兵夹道相护;后半部是二十多辆木牢囚车,多由驴骡拖行,不紧不慢地吊在队伍后头。
到了午时,这支庞大的车队在林荫地停歇,原地生火作灶。关在囚车上的人无法下车,只能由护卫军士逐车送食。
一位瘦削的女护卫拎着半桶稀粥走到了靠后头的囚车前。车上有六个衣衫褴褛的女囚,她们都负有枷锁与脚链,一个个面黄肌瘦,双目无神。
看见饭食来了,其中还算胖实的中年女人一下从草垫上跳了起来,挤到木牢前头,欣喜地大喊道:“有吃的了!有吃的了!”
其他四个饥肠辘辘女囚立刻像野马脱缰似的起身,相继挤向递粥碗的口子。
这些饿死鬼附身的女囚狼吞虎咽着,期望赶在饭桶走之前在来上一碗。
但在这如狼似虎地争抢粥碗的女囚身后,一个披头散发,面无表情的女人闭目仰天。她没去争食,而是静静地蹲坐在囚车的角落,安静得像座铜像,只有风吹起她的发鬓时才能看出死活。
她已经不吃不喝好多天了,这是车上其他五位女囚的共识。
木牢囚车的铁锁咔哒一声解开,女卫士抽出隔板,推开木门,端着一碗稀粥走了进来。她面色凝重,目光锐利如刀,扫视着一车的女囚,最后落在了最里头的女人脸上。
全车人都噤若寒蝉,她们见识过这些女卫士的残忍手段,心知大祸临头了。
“你,起来!”
女护卫直指那个闭目不言的女囚,语中含怒。
其他女囚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诅咒这个挨千刀的同伴怎么惹来了煞星,这些母夜叉可是不讲道理的那种,只要有一人让她不顺心,全车人都得遭殃!
女囚双手撑地,像风中残烛一样艰难起身,仍是低头闭目。
倏然间,一巴掌打在了女囚脸上,一个火红火红的五指印在她脸浮现。
“为什么不吃!”
又是一巴掌,这次打的是另一面。躲在车门口的女囚们听见这沉闷的耳光声,心也提到了喉咙口,不会下一个就是自己吧?
“瞎了吗!给我睁开狗眼!”
那女囚僵硬地抬起了头,徐徐张开了眼睑。全车人都吓了一跳,。那双眼睛蒙上了血痂与脓血,难怪不愿睁开,这与瞎了无二。
女卫士虽然大受震撼,还是冷声喝到:“吃。”
面前的女人像木桩一样不动。
“吃!”。
女人闭上了双目,低下头,两张火辣辣的掌印像烙铁印记般吓人。
“好!”女卫士怒极反笑,一手掐住了女人的颈项,一手端起碗就是往她嘴里灌。女卫士的手掌像铁拷般强硬地桎梏住了女人地脖颈和下颚,强行将她的嘴打开,把稀粥往里强塞。女人没有反抗,任由卫士摆布,眨眼间一碗粥便被挥霍完了。
女卫士将囚犯一把推开,将陶碗一摔,“砰”的一声,女人和碗都撞到了地下,只是碗碎成了片瓦,而女人则不知是昏是死。
沈楠不知自己已经昏过去多少次了,不论是饿昏、熏昏,还是被打昏。这次她醒来,没有看到熟悉的五位女囚,只有一位衣着朴素但规整的女人盘坐在她面前,手上不停地摆弄银针器械。
我能看见了?我能看见了!
她喜不自胜。出城之后不久,她发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不清楚原因,猜测可能是在夜火中受了伤。很快她就心如死灰,因为她的眼前一片灰暗,像是被黑色布幕遮挡住。她绝望而又害怕,认为一切的希望又再一次破灭。
现在,我又能看见了,是谁救了我?我得救了吗?
沈楠想,开口问道:“您是……”
她的声音沙哑,每说一个字都感到有气无力。打理器物的素装姑娘看她醒来,激动地过来搀扶,连声说:“别急别急!你别说话,你才刚好一点。”
沈楠虚弱地躺在她的腿上,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感激地看向她。
素装姑娘很能理解自己的病人,她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安慰道:“沈姑娘,你放心,你的眼睛快好了。之前是因为受了外伤,染了烟气才蒙了淤脓。刚才我替你清淤化脓,现在应该没有大碍。我开了几副药,你按时服用,很快就会没事的。”
沈楠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心有不甘地问道:“这里……是哪?”
“车队啊。”素装姑娘不理解病人的奇怪问题,介绍说:“忘了说,我是随军大夫,你叫我小兰吧。”
我还没逃出生天吗。沈楠刚燃起的火星就熄灭了,看来是自己想多了,这可是王府护卫的车队,哪会有人敢劫车呢?
小兰看沈楠已经好的八九不离十,准备起身离开,掀开车帘时却被叫住。
“你,刚才叫我什么?”
“沈姑娘啊。”
沈楠惊恐万分,难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他们救自己是为把她当作人质来威胁父亲吗?一时间千万种可能性出现在沈楠的预想中。
“沈娇娘,沈姑娘!嘿嘿,还挺有意思的。”
小兰摇着花手笑道。
沈楠一下松了口,幸好幸好。可转念一想,我是沈娇娘的话……岂不是他们已经确认的沈楠的死。这不是意味着娇娘她……已经遇害了吗?
尽管她不愿相信,她宁愿幻想娇娘有万分之一的生还,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呀。她回想起娇娘的话:
“记住,自己是沈娇娘,不是沈楠。”
“没人会到天涯海角去抓一个婢女。”
“永远不要再说自己是沈楠!”
“我替你死,小姐。”
曾经的点点滴滴浮光掠影般地闪烁过沈楠的脑海,还能再见吗?再见不能了,娇娘。
在小兰下车的节点,沈娇娘也钻出车,抓住她的手臂,佯装不在意地问:
“是谁让你来医治我的?”
小兰抿嘴一笑,神秘兮兮的答道:“呵,这是秘密,秘密。对不起,不能告诉你。”然后一溜烟跑了。
沈楠摸不着头脑,她被人从脏兮兮的囚车移到干净的马车上,可对主使人却一无所知。一个不可能的猜想在她大脑中酝酿,可转眼被抛之脑后。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之后的一段日子,每天小兰都会来马车上为沈楠治病,偶尔还会带些新奇小玩意送给她。她说,这是加速病人痊愈的良方:快乐。
沈楠确实病愈的快,验证了小兰快乐疗法的先进性。一来二往,她也与这位小医生成了朋友。小兰说自己打小便跟爷爷学医,到了十二就继承了爷爷的位置,当上了军医。又过几年,她被禁卫军抽调走,去给新建的木兰营当总医。
在短暂的交谈中,沈楠得知了这支队伍的主人——兆京王世子大概是个怎样的人物。小兰把他吹了个天花乱坠,简直是菩萨在世,可她却不然。在她眼里,这位世子爷不过是耍些拙劣的御人技巧的小子,不值一提。如果是她的话,无需诸多小恩小惠就能让所有将士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小兰说你也太会吹牛了,我都差点信了,就你?一个小婢女,还能让那些目中无人的禁军折服。
沈楠不打算和她继续纠结在这个危险的问题上。她一个小小的军医是不会理解什么叫兵韬武略的。
竖子,不足与谋!
后来小兰不来了。倒不是生气了,而是沈楠病已经好了,她也不是什么闲人,不可能天天往这跑就为了和她说些白烂话。作为一个军医,每天得日理万机呢!
小兰不来了,沈楠意外地感到有些孤独。她是这一个月以来第一个愿意和自己说说话的人,沈楠几乎把她当作知心朋友看待。
车队过燕央交界处要乘舟渡过无渡河,马车和囚车都要留在河这岸,人和宝箱乘船过河,到那再换另一套马车和护卫。
过河时,沈楠住在楼船,有机会能上到甲板看海。望着波涛汹涌的无渡河她总会想起那首诗: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多么豪迈雄壮,气吞山河。可现在的自己就是这无渡河上的一叶扁舟,是大浪淘成沙的木料,和风流的弄潮儿根本联系不上。
并且,她的目的地不是沧海,是北境燕州兆京城。
那个一年四季皆刮着寒冷北风的地境,是没有机会和希望的废土。除了武靖帝,自古没有英雄人物能自燕州而起,逐鹿天下。自然也没有抄家为奴的婢女能够重见天日。
过无渡河就到了燕州的地界,天气也开始冷了起来。囚车上的人还是穿着在央州的囚衣,在冰冷的木牢中围抱着互相取暖。马车上的被褥还算保暖,即便吹风刮雪的日子也不至于冻着。
搬到马车上一个月了,沈楠渐渐明白自己的位置与处境。她所乘坐的马车在队伍的最后头,大多数时候都会慢整个队半里的路程,休息的时间也不一致。周围有十二名女兵看押她一个人,这种特别对待让她无言以对。
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疑惑一直萦绕在她的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如果知情的话……如果不知情的话……
沈楠怎么想怎么不对,最后只能放弃猜想,走一步看一步,毕竟船到桥头自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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