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楠问小兰,离兆京还有多远。
小兰说,她也没去过兆京。然后急匆匆下了车,过了一会儿,又灰溜溜地跑回来,兴奋地说,还有五天就到兆京了。
沈楠没告诉她,在她溜出去的那会,自己偷偷跟在她身后,最后发现她进了主帐才悻悻而归。
又过了一天,入夜,队伍落脚于一处野山岗。
征得女卫士的同意,沈楠带小兰爬上了山岗顶。那里算是南燕州少有的高地,可以将北原尽收眼底。野山岗不远处就是一处有名谷地,唤作“落凤谷”,是当年楚太祖击败旧燕国红莲军团的古战场。
小兰年纪还小,又不善体力,爬上山后精疲力尽,决心下山时让跟着的木兰营卫士背她下去。沈楠对这次来自不易的出行机会格外珍惜,她上山的途中左顾右盼,时而谜之微笑,时而神情严肃。小兰问她看到什么她也不回答。
到了山顶,她又从小兰的药箱里抽出一本图纸,那是她在最近一段时间闲暇下来后作得笔记,包括山川地理和舆图手册。
她忽而仰天往月,观察星野银河,忽而埋头苦干,在纸上写写画画。
小兰一个人无聊极了,这座山岗没有珍稀药草,都是些野花野树,食之无味,弃之不惜,加之沈楠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自我世界,对她抛出的话题不管不顾,使她心生恼意,嘟嘴道:“早知道就不求将军放你出来了!”
和风过山岗,除枯枝落叶,不带走分毫。
小兰踮起脚尖,偷偷来到沈楠背后,撩起她的发梢便开始扎辫。不知是真的兴致来了,所以神游天外,还是装作没发现小兰,放任她胡作非为,沈楠手不释卷,目不转睛。
月儿走过一片云彩,燕地的黑夜更显幽邃。
“达成!”小兰放下自己精心制作的艺术品,巧笑嫣然地邀请沈楠欣赏,“沈娇娘,你看你看!”
看她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小兰罕见大声叱道:“沈娇娘,该回去了!”
沈楠立刻从对天文地理的观测中苏醒,有些不舍得道:“回去了吗?那我们走吧。”
在路上,小兰问她都在画些什么,沈楠回道:“星象图。”
小兰摸不着头脑。
“就是天上星星的地图。”
小兰明白了,“我懂,就跟穴位图一样!”
沈楠欣然点头,悟性不错。
“谁教你画的,沈娇娘,我的穴位图是被爷爷逼着学的。”想到幼时记忆,小兰不禁冷颤。
沈楠半张口,“父”声未出,即止住了冲动,看着怀中的图纸,忍住鼻酸说:
“我自学的。”
小兰每天都掐着指头算距离兆京还有几天,到了还剩三天的时候,沈楠突然偷偷告诉她,夜里别睡,诸事小心。她觉得不可思议,这里有半百的木兰营士兵,小心?所以晚上她还是照旧安眠了。
沈楠没说假话,但没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是不会认识到这支队伍“区区三百骑”的威力。
从几天前开始,她陆陆续续收到一些来路不明的纸条,每张纸条都是从别的纸上撕下来的,字迹各不相同,根本找不出来源。直到昨天,她拼凑出了完整的信息:落凤谷子时,颜。
当沈楠在最后的纸条上看到“颜”字时,情绪差点失。,她当场想躲进马车,痛痛快快哭一场,但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怕自己会打草惊蛇,所以只是在看完后立马将纸条吞下。
颜,颜,颜……
这个人她已经等太久了,从沈家灭门开始,她就怀疑那晚遇见的黑衣人定是他,不然又有哪位武功高强、又和沈家关系好、又年轻的侠士呢?她在囚车上不停地反省那晚为什么不跟他走,或许他只是在吓唬自己,想让自己远离是非之地罢了。
自己太傻了,傻到自投罗网,白白受了这诸多委屈。
这次一定是他想办法来营救自己!上一次她沈楠错过了,这一次绝不会再放手。
越临近约定时间,沈楠的心情越澎湃激昂,难以平复。她在脑海里演绎晚上的情景,分析逃跑的路径,连前一晚的出行也是计划好的,就是为了分析今日的天气和落凤谷的地形。
之前在沈府那么狼狈纯粹是自己没有准备好,如果重来一次,她绝不会愚蠢地落入他们手中。
自由的希望就在眼前,自己却只能固守原地,等待救援,这让沈楠十分恼火。可周围看押的守卫实在太多,浑身解数根本无从施展。
可眼看要过酉时了,她也只能暂且打消这些烦恼,专注于晚上的逃跑行动。
终于,月悬中天,时间来到的子夜。
运气站在自己这边,沈楠心想,一大片乌云遮住了皓月星光,让落凤谷低地变的更加乌漆麻黑,伸手不见五指。
焦急等待了三刻钟,沈楠额头留下了滴滴冷汗。
难道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吗?还是他们放弃了?抑或说出了别的变故?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乌云也渐渐去往别处,明亮的月盘从漆黑中降下第一束光,照亮了黑黝黝的落凤谷地,让沈楠热烈之心越来越冰,越来越冷。
没有可能了,最佳机会已经错过。。
既然给了我希望,为何让我空欢喜一场!我已经被捉弄够了!
在沈楠决定放下一切执念,安心地做回沈娇娘时,一阵诡异夜风掀起车帘,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人影闪过。
他来了,一定他来了!
沈楠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迎面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口。
他带着黑色面巾,穿着夜行衣,竖着食指对沈楠嘘道,让她别发声。
可重见天日的激动又怎么轻易摁压下去呢?
他用一张湿手帕堵住了沈楠的嘴,示意她看看周围。
一圈有形无色的迷香无声无息地袭击了所有女卫士,她们无一例外都倒了下来。
沈楠反应过来,急忙屏息凝气,向久别重逢的故人连连点头微笑。他松开遮在沈楠脸上的手帕,一声激动的问候传入耳中。
“颜肃,颜大哥!”
沈楠眼眶含泪,有万般思绪无从说起。
颜肃也揭下了面巾,那是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容,比洛京最炙手可热的小生更令人着迷。他的眉梢似柳叶剪成,剑锋凌厉,玄黑的眸子玲珑剔透更胜沧海一粟的黑珍珠,镶嵌在和田玉削成的眼瞳中,点缀出画睛一笔,不多一分,不少一毫。他傲立于月夜下的落凤谷,足以让人误会他不为盗宝而来,而本是珍宝之主。
风中飘散的乌发同黑夜融为一体,如若不是那双映透着月华的瞳眸,没人能发现在沈楠身边多出了个人。
他微微勾起嘴角,欠身鞠躬道:“抱歉,我来晚了。”
不晚不晚不晚!
虽然与约定的时间差了几刻,但只要能来就好,在沈楠心里,没有比失而复得更欢喜的了。不过,纵她有千般话叙,也得等离开了再说。
她迫切地说道:“那我们赶紧走吧!”
事与愿违,沈楠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颜肃摇了摇头,重新戴上面巾,向前方张望许久,方回应道:“沈小姐,我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沈楠不可置信地喊道,好不容易出现的逃脱机会,她绝不能放手,现在半途而废,迎接她的恐怕是更悲惨的下落。
颜肃显然没料到沈楠反应会如此之大,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惶恐解释道:“放心,我一定会带你走的。”
“你发誓……”两行清泪从沈楠颊间流下,她的怨声比夏日蜻蜓振翅还要细微,“我已经受够了。”
她才是十八岁姑娘,过去娇生惯养,从未受过如此巨大的委屈。这样要强的女子,事事要争第一,如今未语三言便潸然泪下。
“沈小姐,我发誓,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我之所以说还不能走就是为这事。”
沈楠愣了愣神,满脸迷惑。
颜肃张开双臂,只想谷底深处的大军营帐,高声道:“我要刺杀兆京王世子——赵旭。”
“这太危险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楠不敢相信。
颜肃摇了摇头,昂扬地说道:
“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落凤谷就将成为他赵旭的葬身之地。”
“你说,我现在能走吗?”
乌鸦如同裂帛般的叫声惊醒了一谷的生灵,一群宿鸟像蜂群过境一样集群飞上天空,谷底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大地震声如鼓,杀气冲天。
“怎么回事?我还没发信号,是谁擅自做了主?”颜肃抽出鞘中剑,一剑斩断了马车与驭马的绳木,一脚蹬上马背,对完全不清楚状况的沈楠嘱咐道:
“沈小姐,你且先躲至安全处,等我等胜归来再与你细说,万事小心!”
颜肃几下连鞭驱赶马儿一跃而起,奔驰向前方谷底营帐,只留下不可触及的残影。
他走了。
沈楠木讷在原地半晌后接受了一切安排,心中祈祷等到天亮时,他会凯旋归来。
太快了,还有好多话没说,好多事没问。他是不是那夜的黑衣人,又是不是那天冲进火场救了我的人,还有许许多多……
“等我得胜归来再与你细说。”
沈楠一遍遍重复颜肃离开前最后一句话,妄图从里面咀嚼出一些别的味道。
她叼着一根折来的狗尾巴草,回忆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年她还小,而他已及冠。在沈府的后院小靶场,他常来此习弓。那次她误入此地,看见他叼着草,弯弓搭箭,闲庭信步地一射,直中靶心。那时候她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潇洒的少年,比起她在学堂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英武。
坐在被砍倒的马车边缘,沈楠回味着宝贵的记忆来消磨下半夜的时光。此刻,她的心情无比放松,不再想任何事,只要像这样把所有问题交给他处理就好了,他从不会让自己失望,他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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