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楠茫然不解，为什么事情完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她举目望去，落凤谷沦为一片火海，大火从营帐延绵至谷口，漫天都是刺鼻的灰黑烟雾。黑烟笼罩着山谷，遮蔽了月色霜华。一声声惨叫在山谷间回荡，好似山猿哀啼，林鸟杂鸣，整座落凤谷乱成一团。混乱的场面让她又回忆起那个不眠之夜，大火、黑甲、尸首，而她喊也喊不出，哭也哭不出地躲在阴暗处。
呼哧一声，一枚箭矢从她发梢间飞过。她转头一看，那枚飞箭正中黑衣人的大腿，一个趔趄，险些坠落马下。
“颜大哥！”沈楠惊呼道，那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颜肃。
“贼人休走！”
一匹背负重甲的玄驹踏尘而来，跃过熊熊燃烧的拒马，从山谷深处冲出。马上是身披银甲，头戴红翎虎盔的赵旭，他的素白披风此时已经浸透鲜血，染红成赤焰般的绸带。
他的大喝声震耳欲聋，带穗的红缨长枪拖地而起，划拉出满地火星。他提枪躬身，猛地一掷，只见一击飞枪像箭矢般旋转着刺向颜肃跨下青马，眨眼贯穿马蹄，末劲尚足，直接钉入厚土。
在出枪一刻颜肃便飞离青马，拔剑刺向赵旭。剑身反射道道寒光，速度之快，令一旁沈楠目不暇接。当的一声，那灵动如蛇的长剑竟脱手而出，插落在地。原来是赵旭拔出了腰侧的长剑，一横挡开了飞剑。
见一招不成颜肃也不恋战，立马取剑回身疾走。可赵旭哪会轻易放他遁走，当即弯弓搭羽，又是一记追云箭，仿佛一只俯翔的猎鹰，直取颜肃。
“小心！”箭比语快，在沈楠破口而出的一瞬，飞矢已划破颜肃的左臂，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
赵旭忒了一声，好像在抱怨箭无虚发的自己运气不好，没能一击致命。可遍体鳞伤的颜肃显而易见丧失了一战之力，再难对他造成危险。
赵旭缓缓走近颜肃，拔出长枪，直臂横枪指向贼匪。
“不跑了？”
骑士发出讽刺的诘问，与那柄沾满马血的长枪构成无形的威慑网包围了重伤的颜肃。
尽管夜行衣血迹斑斑，自己也遍体鳞伤，但颜肃没有露出丝毫怯意，而是狰狞喝道：
“赵旭，别高兴的太早！你可以杀死我，却杀不光天下人！迟早有一天你们赵家要为所有屈死的冤魂付出代价！”
“是吗？你叫什么名字？”赵旭完全没有在意颜肃的恐吓之言，反问道。
听到这般蔑视的问话，颜肃的眼皮跳了跳，双目紧盯着赵旭，一字一字答道：
“颜家，颜肃。”
赵旭抚摸着青色马鬃，敷衍道：“让我想想，颜家？颜肃……颜淼……你是颜淼的儿子？”
“你没有资格直呼我父亲之名！”颜肃怒喝道，想提剑起身，可一用力腿上便巨痛不止。
“没想到当年颜家灭门，还留下来你这个祸患。果然，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赵旭俯视着颜肃，神色中尽是轻蔑。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沈楠心口，她浑身发抖，雪齿打颤，内心徘徊于不安和惊悸之间。
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不断回响，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她不由自主地拿起一柄掉落在地的长剑，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匹带甲玄驹，用尽毕生之力将剑锋挥向赵旭。
沈楠穷尽毕生之力的一剑并没有砍中赵旭，而是砍在了战马的马甲上。她的虎口被反震出血，而赵旭也被惊变的战马甩下地。颜肃瞅准了时机，一剑刺向倒地不起的赵旭，剑尖发出凌厉光芒，这是夺命的一剑，不可能被挡下。
可他失算了，长剑的确刺中仇人，但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再进不能。在短暂的慌乱后，赵旭一手握住剑锋，往外一拗，乒的一声，长剑弹飞出数丈远。
“护身宝甲？”颜肃发出了不甘而愤怒的惊吼。
心知今日是不可能杀死赵旭，颜肃直接弃剑上马，往谷外奔去。
“别想跑！”赵旭吹了声口哨，战马便像发了疯一样要甩掉身上之人。在被阻拦的一刻，赵旭已经来到了颜肃身侧。
两人又交手十余回。颜肃因几处伤口影响，这时已见落下风，勉强支撑着不被打落马下。而赵旭则是游刃有余，好像并不想这么快结束交手。
连沈楠这种对武功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出了颜肃渐渐不敌的事实，她心急如焚，可又一筹莫展，只恨自己为什么不会点三脚猫的功夫，这时也不必干看着着急。
山谷深处的天空绽放一圈粉红烟火，那是神策军的信号，意味着他们已经结束战斗。赵旭收拢精神，决定结束这场无意义的比试。
他聚精会神，于佩剑剑刃溢出青蓝色真气。那是一股庞大的内劲，颜肃没想到他与自己鏖战许久竟是未出全力，到现在还能有内力释放如此磅礴的剑式。
这股内劲引动周围的空气变的躁动不安。沈楠惊讶看见那柄剑似乎在从空气中吸收力量。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识到了内力外释。
“颜肃，我本想留你性命，奈何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
赵旭弓步举剑，携卷狂涛骇浪般的气势杀向颜肃，这是必杀一击，不可能被人拦下。
可惜，最后是出剑者本人停下了这一剑。
沈楠挡在了颜肃身前，三千青丝漫天飞舞，全身衣袖都被滔天骇浪般的真气冲破。她闭着眼睛，不敢目睹自己的死状，可除了双耳因为剧烈的呼啸声稍稍有些耳鸣外，她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是因为死了所以没有疼痛吗？
她睁开双目，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吐血倒地的赵旭，他浑身气息浮动异常，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可沈楠误以为是自己挡下了这一剑。她回身看向颜肃，满目骇然，她心中衣袂翩翩的少年现在变成了独臂。
那一剑在将要击中的一瞬间强行避开了沈楠，因此稍稍偏离轨道，只是斩下了颜肃的右臂。
“啊——啊呃，呃……”
颜肃大叫着用剩下的左手捂住右臂伤口，痛的汗如雨下，嘴唇发白。可让他更震惊的是刚才的一幕，那个人顶着内力攻心的危险强行收力变势避开了突然当在自己身前的沈楠。他的那一剑别说是一位弱女子，哪怕是十个自己恐怕也得殒命当场。
为什么……
从谷地传出大队马蹄声打断了颜肃的思虑。他明白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必须立刻逃离险境，不然等到神策军重骑赶到，自己绝无生还余地。
想到这他立马收剑上马。赵旭内力反噬，自身难保，不可能再阻止自己。
“颜大哥，等等我！”
沈楠的轻声呼喊打断了颜肃即将启程的逃亡。她温切地望着颜肃，希冀他能带自己逃出生天。而颜肃却不忍回头，他这才想到还有个人等待他的援救，可现在的情况光他一人想脱逃就难如登天了，何况再带上一个女子，但是……
颜肃咬咬牙，一横下心，头也不回地拍马而去。他虽然舍不得沈楠，但与大义相比，孰重孰轻，一眼便明。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望着月夜下渐行渐远的身影，沈楠先是一停，又一滞，双腿僵直，伸出的手臂纤细，一如寒冬梅枝，曲直高洁。破碎的衣裳在北风呼啸中飘摇，像早春的落雪零星点点，触手既化。她宛如一尊冰雕矗立在落凤谷口，和这座数百年前的古战场融为一体。
“颜大哥——颜大哥——”沈楠绝望地大喊，多么希望刚才一切都是一场梦，多么希望今天的一切没有发生。既然给予了生的希望，又为何将之剥夺。
“颜大哥……颜……”
她跪倒在冰冷的荒地上，哭嚎着，啜泣着，但沙哑的声音已经传不到谷外了。
“颜……肃……颜肃！”
沈楠恨恨地咬牙道，她全身上下都在发颤，捂着脸的双手拧作一团，泪水混杂着泥水流出，沾花了一张俏丽的脸蛋。
她无声地嘶嚎，心如刀绞，最后发不出一点声响，只是像具尸体蜷缩在原地。
“别哭了！”赵旭捂着心口厉声叱道：“你的颜大哥，他不会回来的。”
沈楠在听到这句话后，像花苞绽开一样从原本蜷缩成团的模样站起。
飘零的雪花像白色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漆黑的夜空中。这场春雪吹散了遮掩在落凤谷上空的乌云，它们映射月华余辉，为旭日的到来做最后铺垫。
沈楠在雪中行走，来到匍匐的赵旭面前。她伸手抹去了赵旭嘴角的血渍，在他恍然时一掌扇在左脸。
“你说谎。”少女倔强地反驳，雪花则献上最后的嫁衣。
赵旭一言未语，只是平静地瞧着少女，仿佛一棵参天大树遮挡所有风雪。
“你说谎！”
“你说，你说谎！”
沈楠略带哭腔地祈求道，她的语气由强到弱，由高到低，最后化为细语呢喃。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漫天飞雪环绕着哭泣地少女，似乎要安慰这颗残缺的心灵。
她哭喊着，双手拍打在赵旭身上，想将所有罪过都推给这棵大树，而树也欣然接受。
“全都是因为你，全都因……”
沈楠泣不成声，倒靠在赵旭身上，“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刹那间，她夺过赵旭手中长剑，几欲引颈自刎，可握剑的手却被男人死死捆住，动弹不得。两人僵持在雪夜中，那柄锋利的长剑在离沈楠鹅颈只有寸尺距离后纹丝未动。
“现在，你是沈娇娘，不再是沈家小姐，而是我兆京王府的一个小小奴才！”
在月夜之下，他对她如是说。
“你的命，是我的。”
近在咫尺的鼻息扑打在沈楠泪眼婆娑的面颊上，连带着冷血的话音贯入脑中。
那一刻起，沈楠有了新的理由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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