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将军指挥将士们打扫战场,这是世子在离开前作得最后吩咐。
她入伍有十年之久了。一路摸爬滚打才爬上了正五品副指挥使的位置,作为一位小有名望的女将军她是颇为自得的。
谁曾想过了个年节就被兵部的一纸军令卖给了兆京王世子做人情——她确实认为是卖。自己从军半生,如今却成了一个世家子弟的鹰犬,着实是难以接受。尽管这位世家子弟位高权重、功绩斐然,可在她眼里终究只是个依仗家世的贵族子弟罢了。
果然,没有背景的女流注定成为朝堂党争的牺牲品。
赴任之前,兰将军可悲可叹地哀悼命运不公。
令她意外的是,不到半个月,她就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世子将军”另眼相看——貌似神策军的部将背地里都是这么称呼这位副统领的。兰将军自认阅尽千帆,眼光毒辣,可在这位小将军身上却找不出一点破绽,无论是行军抑或行事,他都是少有的通达老练,全不似一个及冠之年的小将,反倒有些过于老成。
一来二去,兰将军完全信服了新主将。对于这次意外袭击她毫无预料,到最后时刻都被蒙在鼓里,还是经过妹妹的点拨后才看清一切。原来小将军早在无渡河换车马的时候便看出了端倪,发现有内鬼混入队伍,只是未防打草惊蛇,没有大肆伸张,而像老练的猎人那样引蛇出洞,一锅全端。
等待了月把时日,终于将这伙小贼一网打尽,兰将军对小将军的敬佩之意油然而生,他的算无遗策,心思缜密,原非常人可以想象。
唯一让她有些不理解的就是过无渡河前不久,小将军为了一个女囚罕见地对自己的手下发怒,事后还将那个女囚转移到了主将的马车上,自己却和部属们住在一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对小将军的行为没有指摘之意,只是几月看下来,他貌似也全无自己所预想的那样……好像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也算十多年的宦海沉浮了,深知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碰都别碰,所以没再追根问底。
“兰将军,残寇已尽伏诛。”一位副将禀报道。
她举起马鞭,指向谷外,对副将命令:“带三十骑随我出谷寻赵将军,迅速行事,切勿有失。”
月夜下,大雪纷飞,兰将军感叹:“北境的春天还会下雪吗?”
她常年驻扎于洛水帝京,像这样的夜雪平生也未见几次。
都是禁军良马,一行骑兵很快追出晓烟缭绕的落凤谷,找到席地而坐的赵将军。
“赵将军……”
银甲虎盔的男人盘坐在雪地上,看见风风火火赶来的骑兵后拍了拍手,示意噤声。兰将军生吞下后半句“属下来迟,请将军恕罪”的客套话和满脸诧异,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一幕。
赵旭坐在漫飞雪中,怀抱着衣袖破碎的沈楠,那血红的披风盖在瑟缩的少女身上,挡下指厚的霜雪。女孩随意堆散的柔发沾染零碎的白雪,像冬夜里盛开的傲雪寒梅。她埋头在银光肩甲的领口,脸上残留着泪痕与泥污的碎屑,光洁的玉额倚靠在少年溢血的肩颈,抹上了一笔淡漠的花色。风雪飘舞,像一场盛大的舞会,而万众瞩目的男女主视若无睹地相拥在一起,犹如乘风而起的比翼鸟,彼此血脉相连,浑然一体。
他平静亲昵的目光望着女孩处子般的睡姿,感受着翕动的鼻翼,化冰融雪的呼吸。那柔化疲惫与倦怠的眉弯,像一溜纸船,在雪海上飘摇,不知去往何方。
她会做一个怎样的美梦,足以忘却一夜的起伏。
在这一刻,赵旭想停滞时光的流觞,让半刻成为永久。
雪啊,在假作情人的肢体上堆积成山,让一炷香的风华留在少年内心。
玄甲骑兵们也静静围在谷外,不发一息,恐惊天上人。战马们灵性地低头,收拢了平时的急性子,顺服地享受片刻的宁静。
兰将军瞧着他们,又仰看星空,今夜月明星稀,瑞雪兆丰年。
或许,兆京的世子妃,近在眼前。
她不无道理地想着,嘴角不由翘起如月,年轻人啊……
月盘虽愿久留以衬良景,奈何旭日不解风情,愣头愣脑地冒出地平线。
赵旭轻手轻脚地抱起沉沉入睡的沈楠,向等候良久的部将行去。
兰将军牵出一匹骏马,是留给他备用的。可赵旭摇摇头,只是从将士们身边擦肩而过,怀抱着睡熟的沈楠慢步走进山谷。
那具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的身影,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脚印。兰将军心领神会,率领部下跟在主将身后十余丈距离。
一座靠里的营帐内黑灯瞎火,帐门没有预兆地掀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帐外的火光照进帐内,一个姑娘的轮廓躺在行军榻上,在摇动的光影中若隐若现。
男人亦步亦趋地来到榻边,一脚踹醒了熟睡的姑娘。她打着哈气起身,不爽地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吵醒老娘!”
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因为她看清了男人的面貌。
“世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赵旭指了指床,又指了指地上。
她发出娇滴滴地声音,妩媚道:“啊,世子殿下,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女人,我卖艺不卖身。”
赵旭攥紧拳头,低声道:“兰宴。”
兰宴媚笑地低头,怨声道:“哎,世子殿下,请不要这么直接,那种事……可以商量着来嘛。说到底,我也没说一定不行啊。”
“滚!”
赵旭又是一脚飞踹,这次被兰宴机灵地躲过,她噗通从榻上滚下去,却见赵旭将怀中抱着的人轻轻放下榻后,又盖上了绵褥。
“沈姑娘!”兰宴惊喜道。
“小声点!”
赵旭无情制止道。
兰宴扭了扭头,放低了声量,话里有话地笑问:“嘿嘿,你们不会……不会那个了……”
看见男人冷漠的白眼,她情知自讨没趣就凑到榻前,细细观摩沈楠。
“不对,她好像发了寒症。”
“什么寒症!”赵旭紧张问道。
兰宴捏着下颌徐声道:“寒气入体的症状,一般并不会出现在普通人身上啊。”
“可能因为她今天受了内伤?”
赵旭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那一剑的缘故了。
“哎呀,别紧张,放宽心,一点小寒症罢了,不会让你的小女孩出问题的,小菜一碟!”兰宴拍肩安抚赵旭,兀的笑意全无,惊惑道:“赵旭,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内伤,不可能!这里谁能逼你到如此地步?”
赵旭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随后看向榻上沈楠,她温润地红唇今晚有些冷白。
“还能有谁,当然是我自己。”
兰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隐隐猜到了今晚发生的事,以医者的郑重告知他:“你别不把这当回事,如果发现不及时,很有可能会功力尽废!”
“这么严重?”
“你以为呢?”兰宴正经起来让赵旭有些不好接受,她平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都让他忘了她是谁了,那可是木兰营总医啊,显德贵妃钦点的人物。
兰宴不等回应,急得翻箱倒柜,开始配给药方。
赵旭不是很在乎这个,反而提醒道:“小声点哦,这里还有人在睡呢。白天再治也行啊!”
“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兰宴严肃道。
赵旭开始想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亲自请命贵妃借木兰营的人了,这兰氏姐妹对于正事真是尽职尽责,没有丝毫懈怠。
打扫完战场后,一行队伍从落凤坡启程,朝最终的目的地兆京进发。
今天早起,兰宴惊喜地发现沈楠脸上的寒气退了大半,不出所料,没过半个时辰她就从榻上苏醒,睁开朦胧的双眼,犹如新生的小猫好奇地观察周围的世界。当她看见兰宴提着一壶药罐朝她又蹦又跳地走来时,脸上失了一分生机,哀默地撇过头去。
“呦呦呦,我的沈姑娘,你怎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白瞎了我没日没夜照顾你。”
兰宴边往瓷碗里倒药边笑怨道。
沈楠一听有些茫然道;“我睡了几时?”
“几十个时辰吧?”兰宴掐着指头算道,“三天,整整三天。”
“怎么会,如此之久?”
她的目光注视着兰宴的表情,像分别她到底是说谎还是实话,可小医师诚恳地点头,表示这难以置信,但的确是真的。
“你中寒症,所以昏迷了好久。要不是遇上我,你也不会这么幸运,三天就痊愈。”
兰宴郑重其事道,捧起瓷碗,递到沈楠嘴边。
“快喝吧,这三天来可都是我亲口喂你喝呢!”
沈楠吞了吞口水,看着碗里那墨绿色的药汤,不知从何下口。
“嫌苦呀?不苦!”兰宴劝说道,说的跟唱的一样。
咕噜咕噜——
其实药并不苦,只是沈楠不愿喝。日复一日,她一觉醒来都回到同一个噩梦中,她不愿醒转,如果寒症能夺取她的性命,她宁愿死在那个雪夜。
帐门被大风吹开,露出一角外面的天地,那是一片广阔平原,一望无际。
“要到兆京了。”兰宴面向帐外说道,对象却是榻上的沈楠,“到了兆京,就不像路上那样如意了,还是万事小心吧。”
说罢,她走出营帐,独留沈楠一人在空荡荡的大帐内回味刚才那句话。
兆京,曾以为远在天边,现在却近在眼前。
那人的话在她耳内久久萦绕不能忘却。
“你的命,是我的。”
她找出放在兰宴药箱里的星象图,在册子的第一页有一个俊秀的名字:沈楠。她用粗厚的墨水涂抹掉这个名字,在旁边写上同样俊秀的三个大字:沈娇娘。
最后一撇落罢,她的眼里闪过一点寒芒,随后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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