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甲子

1

2009年4月,宁静的台湾海峡晴空万里,海面上清风阵阵,吹动海水拍向岸边岩石,激起千层浪花。

一架从台北桃园机场出发的小型私人飞机从台湾海峡上方掠过,前往中国大陆,一路向北而去,它的目的地是南京。

飞机划过天际,飞机喷出的燃气在天空中凝结,留下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仿佛是在这广袤无垠的苍穹之上架起了一道廊桥,又像是一把利剑劈开天际。

机上坐着一位头发半白的七旬老人,圆框眼镜下的灰蓝色的瞳孔显得异常深邃。他慢慢闭上双眼,似乎在冥想着什么,一望无际的大海让他的心也跟着此起彼伏。

他的右手扶着拐杖,左手紧紧地握着半块玉佩,玉佩上写着一个“国”字。对他来说,这半块玉佩似乎是非常重要的贴身之物,甚至胜似生命。

他的耳机里一直重复的听着余光中先生的诗集——《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

“爷爷,我们到大陆了。”一旁的小男孩异常激动的喊道,“大陆真大啊!望不到尽头。”

老人赶忙睁开双眼,看向窗外,下面的海岸线显得异常优美,众多优良的港口让他不觉赞叹,滨海城市的繁荣更是让他感叹祖国发展之迅速;看着前方星罗棋布的村庄,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谱写出祥和的景象;远处一座座高耸的山峰,气势磅礴,气吞万里如虎,这等大好河山的宏伟景象不禁让他为之一振。

看着下面家乡的故土,老人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虽然没有喜形于外,但他的心情似乎比小男孩更加激动。毕竟这也曾是他的故土,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是他血液开始流淌的地方。

老人名叫张文远,是原国民政府情报局下属警务处行动队队长张炳文之子。他本也是家境富庶,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就在那一天,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2

1949年4月的某一天,南京的天空中万里无云,和煦的阳光洒在江面上,阵阵清风吹起层层涟漪。江面上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只有零星的几只货船在运送货物。这看似是一幕幕平静的景象,殊不知战火正在悄悄来临。

张炳文端着一杯咖啡,站在阁楼上,眺望着北方,江北的群山如纱一般朦朦胧胧。收音机里不时传出新闻:“国共两军在淮海激战数月后,共军伤亡十余万,国军伤亡及被俘人数约五十五万,使得共军成功解放长江以北区域。”

“看来共军很快就要过来了,此时的平静也许就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时刻了。”张炳文这样想着,用颤抖的手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小口。

他的夫人胡沁心是金陵女子学院老师,为人和蔼,颇有涵养,一身的书香之气令许多文人啧啧称赞。而且也有倾国倾城之貌,堪称是一代佳人。

看出张炳文内心所想,走近后对他说道:“我党执政几十年,岂是说倒就能倒的。反观共军建党不及我党时间久,建军时间更是屈指可数,你又何必这么担忧?”

张炳文摇摇头:“共军已经今非昔比了,短短几年时间就能佣兵百万,其战力更是远胜从前,这已经不是我们从前小视那支千人部队了,而是一支浩浩荡荡的百万之师。回想十几年前,我们还频频围剿人家,结果现在反被人家围剿,实在是讽刺。”

胡沁心也随之感叹道:“是啊,当年红军的坚韧力确实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穿深山老林,走万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以草根树皮为食,以雨水露水为饮。前有千难万阻,后有追兵围剿。风餐露宿不说,随时还会有性命之忧,在这样的环境中拉起来的一支队伍确实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

张炳文长叹一口气,攥紧拳头狠狠地锤在阁楼的栏杆上,破口大骂道:“我党士兵如果有这样的钢铁意志,也不至于丢城失地,沦为现在这番景象。”

胡沁心连连安慰道:“低点声,这些话可不敢叫别人听见。”

“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张炳文不以为然。

“总裁不是说过要和北军划江而治的吗,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张炳文将手中的咖啡放在桌上,指着远处的长江,对着夫人说道:“你真的以为一道长江能将两党隔开吗?共军从东北打到江北,一路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剑锋所指之处,无不归降。而在共军所占领区域,对百姓秋毫无犯,还在当地实行土地改革。共军此举,不难看出其志在整个中国,而不局限于江北。”

“即使如此,南都还有长江为屏障,共军未必能渡江而战,我们也未必守不住。”

张炳文再次摇摇头,说道:“现在不是东汉时期,也不会再有赤壁之战,更不会有东风相助,一道长江已经挡不住共军的炮火了。三场战役下来,我军损兵折将上百万,其战力大不如从前,而共军连赢三阵,斗志正酣。如此下去,我军难以久持。”

“难道真的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吗?”

“办法也不是没有,今早毛局长召我们过去,下达了最后的指示,如果南京城破,我们就退守台湾,固守一隅,以待时变。”

“台湾?那可是一座孤岛,远在海外。”

胡沁心不敢相信,她显得有些意外。在她看来,台湾不过就是书本中提到的一个地名而已,是一个距离自己很遥远的地方,可此时又觉得近在咫尺。

“没错,好在共军此时还没有海军,台湾正好成为我们暂时的栖身之所。”

“暂时,是待多久?”

“不知道,可能三年五年,也可能十年八年,也可能……”

“也可能一辈子也回不来了,永远做一个异乡人,即使到死也是埋骨他乡。”胡沁心接着张炳文的话说着,内心的复杂情感不言而喻,“可是说到底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了。”张炳文略显苦恼,“比起退守,有一件事更加令人担忧。”

“什么事?”

“人心。”张炳文说道,“如此败下去,终会导致人心不稳,我党最后能有几个忠心可用之人?我甚至在坊间听过这有一个传闻,淮海战役的胜利不是军队之间的较量,而是百姓之间的较量。”

“什么意思?”胡沁心不解其意。

“淮海战役期间,百姓为共军支援了很多的物资,而对我军则是少之又少。陈毅甚至有言,共军之所以能取得淮海战役的胜利,完全是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其实也不难看出,这是人心所向,在战役开始之前,胜负就已经注定了。”

“既然这样,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一家三口还能在一起,不用去那个偏远的孤岛,免得日后再想回来也是不可能了。”

胡沁心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他也希望得到丈夫肯定的回答。她希望能保全自己的小家,这也是她此时唯一的愿望了。

“逃走?我是军人,怎能弃主而去,而且现在正是最危难的时候,如果此时离开,我心何安?。”张炳文言辞拒绝道,似乎不容反驳。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如果南京城破,难道我们真的打算去台湾吗?”

“不论在哪里,只要你和文远在我身边,那就是家。”张炳文拉着夫人的说道。他不想背弃自己的信仰,但也不能舍弃小家,只能出此下策。

“好,既然你做出了选择,那我就陪着你。”说罢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文远呢?”张炳文看了看屋内,没见到儿子,遂即问道。

“在楼下和朋友玩耍。”

“还是他这个年纪好,不用为任何事情烦恼,也不知道战争的残酷。”

“他会长大的,希望他长大的时候已经没有战争了。”

“先辈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已经为他们这一代创造了很多不可能的奇迹,他会生活在一个没有硝烟的年代的。”张炳文说着便看向远处的长江,他的神经在隐隐作痛。

3

“文远,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去玄武湖放风筝吧。”几个要好的小伙伴来到他的家中,此时的张文远正在练习毛笔字,听见朋友的呼声,他的心里便有些躁动,看向母亲。

母亲看出他的心思,并没有阻止他外出,只说了一句:“外面乱,早些回来。”

张文远谢过母亲,便拿起屋内的风筝和小伙伴出门了。

四月的玄武湖可谓是春意盎然,景色秀美,樱花方落,桃花又生。小草也从破土而出,岸边的柳树也不甘示弱的生长起来,可谓是青草土中发,杨柳吐嫩芽。一片桃红柳绿的景象,分外妖娆。阵阵湖风带来远处紫金山上泥土的芳香,不禁令人陶醉。偶尔还有几只黄莺站在枝头鸣唱着,像是告诉世人春天已经来临。明城墙外还能听见鸡鸣古寺的阵阵钟声,一切的一切,似乎显得格外的安逸。

钟声和黄莺的鸣声融为一体,时而远,时而近,时而高亢,时而低鸣,时而清脆响亮,时而浑厚滞重,不知不觉间已被这两股声音带入意境之中,不禁让人联想起杜牧的诗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张文远和伙伴们一齐四个人找了一块空地,放起了风筝,无忧无虑的享受着春的气息。因为只有两个风筝,所以大家商量两个人放一个风筝,即使是这样,依然挡不住他们的喜悦之情。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这片土地上自由自在的玩耍了。

突然,一阵风吹断了风筝线,风筝也随风越飘越远,最终落到了湖中央。看着已经损坏的风筝,张文远放声大哭。另一组的两个伙伴闻声赶来,问道原因,张文远将风筝飞远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一位稍微年长的伙伴将他怀中的玉佩掏出,送给张文远,并劝说道:“不用在意,我们还有一个风筝,还可以继续玩。我将这块玉佩送给你,就当是弥补你丢失了风筝吧。”

这块玉佩做工非常精致,上面刻着“卫国”两个字,是他的名字。这是他的母亲在仪征做工时,偶然间得到了一块雨花石,然后用这块雨花石打磨之后刻出来的,不仅精美,而且意义非常。

文远不知这块玉佩的价值,将其重重的摔在地上,玉佩瞬间断为两截。卫国心疼的捡起玉佩,他并没有怪罪文远,但是文远依旧痛哭不止。

哭声被一旁钓鱼的一名老者听见,他走进后询问原因,卫国将事情经过告知。老者说道:“你丢了风筝是很可惜,可是你为了一个已经失去的东西又损坏了另一个东西,实属不该。你们是朋友,难道你们的朋友之情还比不上一个风筝吗?要知道这玉佩虽小,但情义无价。如果有一天,你们见不到面了,这块玉佩也许能成为一个信物,一种念想,不是吗?”

文远听后,看着一块完整的玉佩变成两半,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低声说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卫国笑着说道:“没关系,本来只有一块玉佩,现在好了,有两块了。”

卫国说着将带有“国”字的那一半送给了文远,而自己则留下“卫”字的那一半。

当天晚上,隆隆的炮火声将熟睡的张炳文从梦中惊醒,他起身走到窗前,远处的炮火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绵延几百里,把整个天际照的亮如白昼,他知道了定是共军的中路军发起了进攻。

两军激战时久,难分胜负,约百万余人相持于长江口,战事胶着不下,只听见震天撼地呐喊声和厮杀声。

炮火声一夜未停,张炳文亦是一夜未眠。天色微明,东方的天际出现一些鱼肚白,启明星还未落下,南京城内已下起一层薄雾,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叶上结上了一层冰晶,紫金山也变得朦胧起来。

张炳文躺在躺在床上,他的内心倒显得十分平静。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张炳文披上一件外衣,起身接了电话。没人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对他说了什么,只看见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恐惧。

挂断电话,他走到床边叫醒了妻子,对她说道:“共军的中路军已攻破了芜湖防线,前队已进入了江南地界;东路军也已经整装待命,在瓜州沿岸集结,准备进攻镇江。”

胡沁心也显得十分震惊:“没想到共军的攻击这么猛烈,居然这么短的时间便渡江了。”

张炳文长叹一口气,说道:“刚才接到毛局长电话,我们得去台湾了。”

胡夫人略显不舍的说道:“什么时候?”

“现在收拾行囊,天一亮就动身。”

“真的这么着急吗?”

“我的预判是对的,这场仗确实不同于赤壁之战,我们也挡不住北军的炮火。芜湖防线一开,共军便可鱼贯而入,其声势更如同洪水决堤一般,势不可挡。东线的镇江、江阴一线,估计也撑不多久。现在早点动身,才是上策。”

胡沁心虽是万般不舍,但依然起身穿衣,收拾行囊,也叫醒了熟睡中张文远。

天色方亮,张炳文便驱车带上胡夫人和文远,前往机场。临出门之前,胡夫人最后一次恋恋不舍的环视了一遍自己的房子。她知道,自此之后,这里便不再是她的家。

南京城虽已被薄雾笼罩,但在去机场的公路上,依旧能看见许多车辆和大批的撤退士兵。

“妈妈,我们现在去哪里?”张文远不明所以的问道。

“我们……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胡夫人面带啜泣的回答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和卫国已经约好了明天去爬中山陵的。”

胡夫人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也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这里,回到这个曾经的家。

4

“回家,回家……”,这是胡夫人一直在重复说的话,但是她致死都没能回到故土。她临终之前留下的唯一的遗言就是希望死后能向北而葬,这样的话,就能看见家乡。

胡夫人躺在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她将张文远叫到床前,含泪对她说道:“你还记得音乐台、夫子庙这些地方吗?这都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你不要忘记这些地方,因为它们在大陆,在你的家乡,如果可以的话,就回去看看。”

“我都记得,我一定会回去的。”张文远抓住母亲的手,含泪应声道。

“你要记得,你的父亲是江苏无锡人,母亲是安徽凤阳人,你于民国二十八年生于重庆。永远不要忘记,你的故乡在海的另一边。”

“我不会忘记这一切,我还能记得到台湾的那一天,南京城内下了一层薄雾,似乎老天也不希望我们离开。”

“我知道你有半块玉佩一直带在身上,有机会,把它还回去吧。半块玉佩到底是不完整的,合在一起就完美了。”

“会的,会有合在一起的那一天的。”

“一定会有的,可惜我等不到那一天了。”胡夫人默默地说道,“多想再去紫金山上看一次日出,再去栖霞山看看深秋的枫叶,再回到金陵女子学院和大家共同唱歌。多么渺小的愿望,竟被一道浅浅的海峡给阻隔了……”

话还没说完,胡夫人便带着她未完成的愿望撒手人寰,眼角的泪水还尚有余温。她一生都在努力找寻回家的方向,但一直都被困在异乡,虽与故乡隔海相望,但始终不能涉足,只能望洋兴叹,直到死亡都无法挣脱命运对她的束缚。

5

飞机缓缓落地,张文远的内心却起此彼伏。他走出机舱,眼里含着热泪。他走在路上,每一步内心都无比激动。

回想离开南京的那一天,距现在已经整整六十年了,离开的时候还是孩童,归来时已是头发半白的古稀老人,一阵阵的乡音使他听起来既陌生,又亲切 ,这种旧地重游心情是旁人所不能理解的,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在参拜过中山陵之后,张文远来到幕府山上,看着脚下的长江,回忆着过去种种,心中无比惆怅。长江依旧是那条长江,城市依旧是那座城市,可这些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些人了,可怜场景依旧,物是人非。

惆怅之后,张文远又看了看长江大桥,不禁感叹道:“宏伟壮观,气势磅礴,自此之后,江南江北两岸,天堑变通途。我早就听闻,此桥设计之艰辛,建造之困难,前所未有,不愧有‘争气桥’之称。如今看来,这真是一个时代的代表之作。”

张文远还在欣赏桥梁,突然背后一个声音传出:“文远,还记得我吗?”

张文远回头一看,一位头发苍白的老人站在远处。他注视着眼前的这位老人,眼含泪花,喊道:“卫国!”

两人含泪相拥,六十年没见的老朋友依然能够一眼认出,这份情感是刻骨铭心的。卫国的父母当年不是民国政府官员,也不是商贾之家,只是一般的阶级人员,所以没有去往台湾,一直留在大陆。

卫国说道:“六十年没见了,一个甲子的时间过去了,我们也都不再年轻了。”

张文远回答道:“是啊,回想当年,我们还在一起放风筝,现在恐怕是没有那个精力了。”

“是啊,童年的回忆都是难忘的。”

“还记得当年我的风筝线断了,风筝飞远了,你为了安慰我,将自己的玉佩送给我,还被我摔成了两段。”

张文远说着便从口袋里将那一半玉佩掏出,卫国听后,也掏出另一半的玉佩,拼接在一起。

张文远说道:“我的母亲说过,半块玉佩到底是不完整的,拼在一起才是完美的,这也是她的遗愿,现在终于实现了。”

这跨越了六十年两地分隔的玉佩最终合二为一,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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