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灵珏遗失

雪,扑簌簌的从阴霾的天空中缓缓飘落,降临这纷繁嘈杂的人世间并将其银装素裹,每一片雪花都是那样的冰冷,冰冷的飘落大地,然后融化升华再凝结飘落,短暂而又永恒,见证了无数的时代兴衰与沧海桑田,像极了那同样毫无温度的历史车轮,不停歇的滚滚前行却又无比冷漠,不会因为人间的温情而留下一丝的温度。

1426年大明王朝京师,腊八,夜。整个都城漫天飞舞着鹅毛大雪。而作为皇家宫廷,雪夜的紫禁城不仅被笼罩在冰冷的风雪中,与宫城外那万家灯火歌舞升平的民间盛世不同,它更是被一片黑暗与寂静所包围,这夜与静就犹如一只漆黑的巨兽,张口吞噬了白日里威严的宫殿楼宇和嘈杂的喧嚣,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恐怖和压抑。

随着雪花的飘落,紫禁城那恢弘雄伟的红墙之上,绿瓦已被白雪覆盖,而离西安门不远处,几棵柳树一字儿排开斜倚在宫墙上,却早已耐不住这严寒,光秃的枝杈上落满了积雪,在黑夜里就像鬼怪伸出的枯瘦的魔爪。少顷,宫门拐角处,一抹朦胧亮光又让昏暗处的红墙重披颜色,而光源处,却是四盏灯笼缓缓向前行来。烛光照亮了灯笼主人的惨白的脸庞,却是几个弓腰低头冒雪前行衣着还算华贵的太监。而灯笼光所及的边缘,忽明忽暗的跟随着数十人,衣着打扮不甚明显,而这支队伍最显眼的,就是这群人簇拥着一副撵,撵上没有华盖,任凭风雪侵袭着坐在撵上的身份高贵的身影。

这只队伍跟随着灯笼余光停在了一座房屋前——如果这个还能被称作房屋——四壁上到处是破洞,残破的窗户纸挂在脱落一半的窗框上随着夜风呼啦呼啦的作响,透过这破窗,能看到残缺不全的房顶,大雪正从缺口处不住的灌入,飘落在屋内堆积了一抹洁白,与周围地板的漆黑肮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哦不,不只是地板,连同整间残垣断壁的屋子,都与雄伟壮丽的大明皇城格格不入,让人猜不透其存在的意义。

撵上的身影待队伍停住后,才缓缓的起身,踩在两个高低起伏的跪地太监的背上,被人扶将了下来。随着他走近灯笼,那身影的容貌也逐渐清晰起来,只见此人年纪看起来未及而立之年,身材略微发福,脸型浑圆而面色稍显黝黑,浓密倒八字眉下是一双环眼,让人看不出这双眼睛的主人到底是凶狠还是仁慈,而精心修剪过的围唇胡须和轮廓分明的唇线倒是凸显了此人的几分英武。他未带冕,仅仅束着发戴着金丝镂空镶珠小冠,年纪不大鬓角却已有银色,乘无盖之撵而来,发丝与面颊之上难免还粘有雪渍,而雪花还在不断的飘落在其锦缎衬狐裘领大氅上,而大氅下时隐时现的,却是金黄色的龙袍——此人正是整个大明帝国的拥有者,当朝天子明宣宗朱瞻基……

众人在圣上下撵的那一瞬间,均已纷纷跪地,口呼万岁,而圣上也没有让众人起身的意思,而是独自拍拍身上的积雪,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冰冷的空气,这空气中夹杂的腐败和尿骚味道,让其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走到半虚掩的掉漆的木门前,跪地的锦衣卫早已去掉了门上多此一举的大锁,圣上正要推门,忽听到门内传来的洪亮的唱腔:

“俺本是那倜傥的英雄汉,而今身陷囹圄镣铐加身。战场上千军万马俺都不曾惧,只怕那数典忘祖的不孝儿孙!彼时尔乃乳臭未干黄口儿,俺已统得千万虎狼军。若非俺东昌疾驰救吾祖,尔与尔父岂得如今黄袍穿在身?而如今恩将仇报萧墙反目,相煎何急方知日久见了小人心!”

估计着歌主人唱到兴头了,只听得屋内铁链碰撞的哗啦啦直响,想必是歌主人带着镣铐的手拍打节拍所致。歌声停罢,屋外鸦雀无声,唯有众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被这歌中叛逆的虎狼之词给震慑到了。相比其他人,朱瞻基脸上反倒是没有过分的波澜,取而代之的是嗤鼻一笑,随即推门而入,笑盈盈的又透着几分冰冷和讥讽的对着蜷缩在墙角的身影说道:“二叔雪夜好雅兴啊,别来无恙?”不待对方回答,便又自顾自的吩咐道“狗杀才们,在外面跪着作甚,还不快把些柴火来与皇叔暖身子!”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外有人急匆匆的答道:“遵命,奴才这便去得……”还不到一刻,一盆炭火,一张太师椅和一食盒的酒菜便被张罗在了屋子里,而发生这一切的时候,蜷缩在墙角的那个人甚至都没有发不出一点声响,只是冷眼旁观,毫无动作,别说跪地行礼,便是正眼也没有瞧一下当今圣上朱瞻基。

“来人,去掉镣铐,把些热水来与皇叔净面净手,把火盆生的旺旺的,让皇叔自在的吃喝!”话罢,早有锦衣卫先行入门去掉镣铐,随即几个小太监便端着木盆铜壶等物件来到角落那人面前,弯腰行礼,然后开始熟练有序的分工侍奉摆弄。那人丝毫不惊慌,安然悠闲又习以为常的享受着太监们的服侍。待太监们收拾完退出去后,那人终于肯起身了,走近火盆席地而坐毫不客气的拿起地上的酒肉大吃大喝起来。火光下,映衬出一张沧桑的刚毅的面庞,剑眉朗目,鼻宽口阔,一脸的络腮胡子不服不忿的自在生长着,面色如圣上朱瞻基一般的黝黑,而从年纪看来此人却不过天命之年,生的魁梧高大,破烂的囚衫下漏出结实的肌肉和一条条的伤疤,坐在地上如铁塔一般,那久经沙场的气势让朱瞻基身后的锦衣卫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刀,而此人,正是明成祖朱棣的二儿子,当今圣上朱瞻基二叔——汉王朱高煦。同年初,汉王于封地乐安城起兵反叛,圣上亲自领兵平叛,汉王兵败被俘后,被关在这西安门破屋内已在此间度过了近一年的光景……

朱瞻基没有打扰正在大快朵颐的朱高煦,而是舒服的倚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消片刻,食盒内的酒肉果蔬已被朱高煦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精光,随后他便舒服的仰靠在破墙上又哼哼起之前在唱的小曲,只不过这次的声音没有刚才的洪亮,声若游丝却更平添了一份哀怨。而朱瞻基看罢此般无礼,非但没有发作,反而把双眼闭上,仰着头细听起了曲子,还一下一下的用手拍打太师椅把,替朱高煦打着拍子。

一曲终了,朱高煦终于把头转向高高在上的朱瞻基,懒洋洋的故作惊讶的发声:“贤侄何故至此啊?这腌臜之地,怕污了俺大侄子的贵足啊!哈哈哈”说罢便放肆的大笑起来。此时朱瞻基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佥事终于忍不住了,看圣上毫无反应,便怒不可遏的一把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指向一脸傲然的朱高煦,大声喝到:“放肆,圣上面前如此无礼,尔如今不过是一反贼,当真的不怕死吗?”“哈哈哈哈,”看到此情景,朱高煦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的更大声了,喝到"本王捉刀厮杀之时,小子尚且在东宫陪着你主子读个百家姓哩,如今竟敢弄刀呵斥本王?"“你……”不待这位指挥佥事接话,朱瞻基突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继续,严厉的说了句“退下”,便让众人一并退出屋外。

待屋内只叔侄两人后,朱瞻基终于开口说道:“二叔,我此番前来,一来是恰逢腊八,给叔父送些吃食,二来就是想问你要一件物什,你乐安城汉王府我已翻了个底朝天,仍寻觅不到,说吧,这玉珏究竟在何处?若叔父能告知侄儿,侄儿定给叔父安排一个好的归宿,便不必在此处了却残生,如何?”朱高煦听闻先是一愣,随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随即说道:“什么玉珏,贤侄贵为当今圣上,还会缺宝物吗?既然已抄了我的汉王府,侄儿看中为叔的什么宝贝,只管拿去便是,哈哈哈”还没等朱高煦笑完,一直冷静的朱瞻基忽然环眼圆睁,从椅子上跳将起来,一把抓住半疯癫的朱高煦肮脏的囚衫,怒目喝道:“二叔,你须知这玉珏于江山社稷的重要性,丢失了可不是耍处,流落民间更是关系到大明江山的安危!!!”

看着朱瞻基怒不可遏的表情,朱高煦慢慢的收起了笑意,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这玉珏的秘密,又是如何得知玉珏在我的手上?”

听问,朱瞻基也恢复了理智,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便是听先师姚广孝所说。”

“哈哈哈,果然是那妖僧所说,原以为只有父皇与本王知道这个秘密,看来这个妖僧还真是稀罕你这个徒弟啊,哈哈哈!”

朱瞻基不理会朱高煦的打断,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先师曾对我说过,建文帝其实并没有死在当年的宫中火场,因为当年太祖爷洪武大帝驾崩前,曾将一枚玉珏交给了即将即位的建文帝,告诉他如遇难之日,可取御书房太祖画像下的宝箱并这玉珏一道遁走,必能保其性命周全!本是机密,但这些都被当时在场的恰巧躲在屏风后的侍奉小太监偷听得,并一一记在心里,靖难之役后,为了飞黄腾达将消息卖予了先师。”

“那个小太监而今何在?”

“二叔也是皇室子孙,何必发此一问?后来大火被扑灭后,在太祖爷残破的画像下,仅找到一个空空的焚毁的盒子,以及一块玉珏,而建文帝却不知所踪!想必那个小太监所言非虚,建文帝的下落果然与那块玉珏有关!”

“哼哼,老爷子那时候就是,天天叨念着找什么建文帝,结果呢,还不是到死也没结果,你爹消停了一年,怎么,现在轮到你了?就算活着又能怎样?难道大侄子你还怕他不成?”

“二叔,你误会爷爷了,他老人家找建文帝,除了庙堂原因外,应该也有出于叔侄之间的感情吧!”

“哈哈哈哈哈!”听完这话,朱高煦仿佛听到天下最有趣的笑话一样,放肆的笑声在破屋内回荡了良久,突然笑声转变为怒喝:“成王败寇!哪里来的什么叔侄情谊?”然后把手指着地上的镣铐,说道“老爷子能造得他侄子的反,我却造不得?就算我不造反,你登基之日也就是我身陷囹圄之时!所谓叔侄情谊何在!!!”

听完朱高煦的咆哮,朱瞻基并没有愤怒,而是平静的说,“二叔啊,世人都说你最像爷爷,但是真的是这样吗?就算你有爷爷的大才,但是你却低估了朕,因为朕不是建文帝!”

朱瞻基的话让处在癫狂的朱高煦瞬间冷静下来,是啊,战场上已经失败,再说这些有什么用,让周遭的人以为自己输不起,平白的太高了眼前这小子,于是他又重新冷静下来,捋了捋个自己额前的乱发,席地坐下,淡然的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当年成祖在位时,费尽了心机也没找到建文帝,而如今那个妖僧却要你来代劳?难道还怕建文帝重新夺取江山不成?”

听问,朱瞻基忧心忡忡的说道:“不仅仅如此吧,在先师临终前,他告诉朕务必要找到玉珏,先师大限临近之时他曾夜观天象,见东方五星即将连珠,必不为吉兆,遂穷其余数不多的命理运数占了最后一卦,此玉珏关系到我大明的灭亡,让朕无论如何找到玉珏销毁!还请二叔看在祖宗宗室和大明基业的份上,把玉珏交出来吧!”

“那陛下如何得知这玉珏在本王这里?”

“朕早就下令内务府秘密清查成祖在位时的所有赏赐记录,永乐七年,永乐帝亲征兀良哈,征前赏赐众将,二叔得到的,就是这块玉珏吧!”

“既然此玉珏事关重大,大侄子你附耳近前来,为叔我只告诉你一人!”

“谢二叔成全!”闻言,激动地朱瞻基果然附身下去,将耳朵靠近了汉王朱高煦,但是他听到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而是一句:“猴崽子,你还是太嫩了,还是上了你二叔的当了!!!”说罢,不待朱瞻基反应,朱高煦突然一个扫堂腿,将猝不及防的朱瞻基绊倒在地!

朱瞻基倒地时,碰倒了还没撤走的空碟空碗,发出了叮当的声响,一群太监锦衣卫慌忙冲了进来,但是看到眼前一幕,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包括皇帝陛下本人,唯独朱高煦却忽然发疯一样癫狂的大笑不断,仿佛这一脚报了这辈子跟朱高炽朱瞻基一脉全部的仇恨,仿佛这一辈子的委屈在此刻全部得以发泄和释放,仿佛此时此刻,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皇位的拥有者!权利的奴役,让他自己已经失去了理智,失败的屈辱,让他无颜苟活于人间,于是他选择了这样滑稽却又低劣的收场,大声吼道:“你个黄口小儿,和你爹和你那妖僧师傅一样,不也是喜欢耍一些什么阴谋诡计吗?有能耐战场上一较高下啊!偏要耍阴招,让本王开战前就军心涣散部将离心以致兵败!本王不服,老子输的不甘心!!!一块破玉珏就把皇帝陛下吓成这样,本王从来不信什么天命,自从知道玉珏的由来以后,老头子也好本王也罢,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财力,想弄清楚此玉玄机,均毫无头绪,就凭那妖僧和你这个不成器的徒弟,永远也不会得知此玉的奥秘了!实话告诉你!就在你领兵把本王围困在乐安城下时,本来幻想这破玉能像当年救建文帝那样显灵救老子一命,结果还不是兵败如山倒?本王一气之下已经将这块破玉销毁!猴崽子你听着,本王得不到的,你永远也别想得到!!!本王别说不知道这块玉珏的秘密,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别拿老祖宗压我,老朱家就是靠造反起家的,多我一个又有何不可?也别想用大明危亡威胁我!!!!!大明!是老子的大明!!!是老子的天下啊!!!永远不会亡!不会亡!!!!”

被突如其来的一跤绊倒,朱瞻基慌忙而狼狈的起身向后退去,过了良久,朱瞻基看着眼前痴狂的朱高煦,眼神里由开始的愤怒与羞愧,慢慢转变为平静,继而变得坚毅而且凶狠,摆了摆手,说道:“那侄子就成全了您吧,来人,把带来的东西抬进来吧,天冷了,让皇叔暖暖身子!”

四名锦衣卫闻言踉跄着抬着一座半人高低三人腰粗的大铜鼎从破门框内挤了进来,另外四五个锦衣卫一齐上前合力仰面按住还在狂笑大骂的朱高煦,扛鼎的锦衣卫则将大铜鼎正面压在了朱高煦的胸口!

这一压,正常人登时估计就断气了,对朱高煦而言,此举只是让他停止叫骂。接下来,就发生了让人惊讶的一幕,只见朱高煦双手向上举着鼎,脸胀得的通红,赤裸双臂的肌肉凸起紧绷,太阳穴也布满了暴起的青筋,突然大喝一声,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朱高煦居然将数百斤重的大铜鼎举了起来!随即他举着鼎,缓步向前走了过来!

这天神下凡一般的情景将包括朱瞻基在内的所有人惊呆,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直到他向朱瞻基走来,才有回过神来的锦衣卫向前,一边惊惧的扶着不断后退的皇上,一边警惕而又惊恐的看着慢慢靠近的汉王爷,在没有得到皇帝陛下的命令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否则稍有不慎带给自己的不是加官进爵,而是满门抄斩的厄运!

估计是鼎太沉重的缘故,在前行的过程中,汉王朱高煦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怒目盯着当今的圣上朱瞻基,待朱瞻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着扶着他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费力的吐出了一个字:"烹!"

这个字仿佛是有千金的分量,因为在这个字吐出口后,朱瞻基便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样,不再关注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向前如何行动,只是被太监搀扶着,踉跄着退出破门,无力的摊在龙撵上,低头抚额,至此所有的面部表情再也看不清,混淆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雪,还在无情的飘落着,刚才还在嘈杂之中的西安门,很快就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这一年的冬天,雪确实下的很大,不一会便抹平了破屋外杂乱的脚印,又变成白白平平的一片,仿佛这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西安门宫墙外,依旧是那万家灯火,瑞雪丰年,此刻的大明朝看起来强盛而祥和,深夜正如陈年的老酒,慢慢的沁润,令人陶醉,最后让人沉沉的睡去,但是却不知,在熟睡的人们的梦中,梦到的,是怎么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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