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我走了。”柳渡远提起沉甸甸的箱子，回头喊道。“今天又要去哪儿表演呀？晚饭能回来吃吗？”里屋门吱呀一响，走出一个身形瘦削的妇人。“村头李家。”他向窗外一瞥，“李家去城里发展那闺女，昨儿带了男朋友回来，是城里头的医生。这男的对咱的戏挺有兴趣，今儿一大早就迫不及待给我打了电话，说是要见识柳家村的绝活。他们说晚上要摆酒吃宴，不过我看这天估摸着要下雨，还是早点回来，不去打扰人自家聚会了。”他把伞放到箱子两个把手之间。“噢，路上注意安全。”王妈摆了摆手，又回了自己的房间。人偶戏是柳家村的绝活，这话不假，不过准确来讲，现如今只是他柳渡远一人的绝活了。三年前，柳渡远二十岁，在村里演了二十年人偶戏的父亲柳长志不辞而别，临走前叫柳渡远继承自己的衣钵。他心里不爽，离开城里的时候父亲分明说好不干涉自己的选择，如今在城里生活刚有起色的柳渡远自然没有顺父亲的意。不过转念一想，人偶戏也在柳家村传了百十来年，虽然现在看戏的需求已然大不如前，但看着辉煌一时的艺术葬送在自己手里，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提起了承载父亲大半生的人偶箱。柳家村就是个远离尘世的小村落，家家都算不上穷，但也少有积蓄。今天要去的李家还算是村里最富裕的，也是最常看人偶戏的家族了。他放下沉甸甸的箱子，甩了甩手，敲几下李家的大门，又清了清嗓子，很快，门就打开了。出来迎接的正是李家的三女儿和她男朋友。小时候，父亲来李家演人偶戏的时候，柳渡远有时也会跟来凑凑热闹，或许还能蹭顿好吃的，那时候他就见过这女孩，因为年龄相差不大，还一起玩闹过，后来上了学，也就没有见过面。他没想到，曾经纯真可爱的农村小女孩，如今也染上了城里的风俗，从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上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他回想起自己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目光无神，灰头土脸，俨然一副外出闯荡失败的姿态。是啊，原本二十岁的他事业刚有起色，有了自己的工作，虽然是打工；有了自己的归宿，虽然是租的；有了自己的存款，虽然不多；也有了自己的女朋友，这个没有虽然。女朋友对自己很好，他们在同一个公司上班，有着自己的规划，本应该是未来可期的幸福人生，可谁能想到，因为他性格直率，在公司的年会上为打工人出头得罪了老板，老板给他穿小鞋不说，还撺掇着女朋友和他分手，撮合自家儿子。最终，女朋友虽然没有和老板儿子在一起，却还是因为流言和他分手，他也被以名不正言不顺的理由辞退。他没有败给学业，没有败给工作，却还是败给了社会。看着这两个成功的年轻人，他的心中五味杂陈。寒暄了几句，喝了口茶水，他便做起了表演的准备。李家是人偶戏的老客户，早就在会客厅支起了供他表演的桌台，他将箱子开口的一面对齐自己轻轻放下，戴上洁白的手套，在桌后正襟危坐。一切准备就绪后，他缓缓打开了箱子，像在进行什么虔诚的仪式。随着手指的摆动，一个等身高的人偶缓缓从箱中站起，向大家深鞠了一躬。只见那人偶虽是男性身形，却穿着一身绫罗华服，画的是粉面旦妆，脸上不见半点生气，却又妩媚动人。看过柳家人偶戏的人自然清楚，接下来要上演的便是柳渡远的拿手绝活——霸王别姬。那人偶双手在胸前游转几轮，又从两侧高高抬起，随着手腕上下翻转，双臂也开始有力地震动。它慢慢扭动着身躯，如同开屏的孔雀，身后五彩斑斓的尾羽仿佛已经浮现在人们眼前。它的双手汇于头顶，随之慢慢昂首，那张没有丝毫生气的脸上似乎也能浮现出淡淡的哀伤。突然，音乐节奏加快，它腰身一扭，身体开始前倾，双臂上下翻飞，忽而引颈，忽而转头，动作幅度之大，速度之快，都不是人类可以媲美的。随着音乐逐渐变慢，它转身背向观众，单脚离地，音乐声戛然而止。它蹲坐在地上，缓慢抬起右手，随之跟上左手，在本就不大的戏桌上左右翻滚自如，即使在下腰的过程中，双臂依旧如羽翼般翻腾，这超乎常人所能办到的美，就是人偶戏的精髓。前半场表演结束，柳渡远的身边已经围满了观众，大多都是李家人，也有前来凑热闹的别家村民。柳家村本就有个不成名的规矩，无论是哪家请来人偶师表演，都会大开家门，乡亲们随时都可以来凑凑热闹，沾沾喜气。可正当他准备下一场表演的时候，突然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捏了捏人偶的手，又马上挤出人群。对于人偶师来说，自己的人偶是如同生命般贵重的东西，全村人也清楚，都把这人偶当半个神来看，谁也不敢对着人偶轻举妄动，可这孩子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摸了它，这无疑是对柳渡远的不敬，也是对这柳家村的不敬。柳渡远尽力克服自己厚重的喘息与眼神中的惊恐，倒不是因为这女孩对自己的不敬，而是因为她捏的正是人偶左手小拇指尖的第一个关节。两年前，在社会上闯荡失败的柳渡远想着再去找一份工作，这想法很好，但重新开始谈何容易，而且即使他做到了，又是否会有下一个让自己低三下四的老板……看着一无所有的自己，他仿佛失了魂，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借酒消愁。终于，他决定带着所剩不多的存款，回老家接手父亲的事业，但在这之前，他需要了结一些事情。在蹲点三天之后，他终于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路段遇到了夜跑回家的老板。这里没有人，没有车，也没有监控摄像，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注射器，从树后窜出，精准刺进了那个令他恨得牙根发痒的光头，随即便将其拖入树丛中。二十分钟后，若无其事的老板从树丛出来，沿着原路线走回了家。第二天，某公司高管跳河的事件便被媒体报道出来，疑似自杀，至今尸骨未见。死者的体态特征与普通成年人无异，只是左手小拇指尖的第一个关节带有明显的凸起。进城之前的那个晚上，柳长志把柳渡远叫到床前，对他说了很多话。柳渡远从小就没了娘，都是自己和王妈把他带大，看着聪慧过人的儿子因为家里没钱而错失了上大学的机会，他的内心十分痛苦。柳家村的村民都没什么钱，他人偶戏的演出费也高不起来，而挣到钱的一半，又要为自己治肺病。柳长志觉得很对不起儿子，骨子里还是想让他接手自己的事业，但深知人偶戏对精力的耗费巨大，又赚不到钱，便同意了儿子进城发展的想法。他也知道儿子初生牛犊，聪慧却莽撞，千叮咛万嘱咐，怕他得罪了别人，孤身一人又难以解决，又怕自己时日无多，就详细教会了柳渡远人偶的制作方法，一旦哪天在城里碰壁，回家也还算有个着落。这柳家村的人偶可不一般，准确来讲应该是叫人皮偶。不光上面的皮是真的人皮，里头的瓤，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柳长志传给儿子的宝贝，除了那个大箱子，还有几支神秘的药剂，其中的一支，就是人偶的核心——八子菌株。八子菌是一种能够寄生在人类大脑中的真菌，能够以极快的速度蚕食人类的大脑并对人类进行简单的操控。而人偶师，可以通过其他药剂的调配注射，来进行对“人偶”的控制。然而这种低等的人偶不仅机动性差，在很多时候也不能完全依照人偶师的想法行事。不过，有些丧尽天良的人偶师，发现利用自己血亲制作的人偶可以很大程度上听从自己的号令，机动性竟远远超越了人类活体。由此，更加丧尽天良的人偶师，发现利用血亲的皮肤包住的人偶，不但拥有了血亲人偶机动性强，易操作的优点，还保留着人偶生前的身体优势，因此，人皮偶诞生了。也是从此，先代人偶师死后会将自己的皮肤作为遗物传给下一代。柳渡远的人偶，便是由父亲的皮，老板的肉制作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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