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到底有没有具象的模样,我说是有的。
身边人的离去,除开伴随着自己记忆链的崩溃,还有她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将慢慢失去光彩,橘色衬衣蒙上尘灰,翠绿水杯融入墙角的酒瓶一堆,你想走出她的卧室,以为一切能恢复平静,但转眼到处是她存在过的痕迹,厨房里摆正的刀具,冰箱塞满了几周的食材,被拖得发亮的地板......这些深深浅浅的痕迹此刻都在慢慢被时间抹去。它们都可以被称做死亡的具象模样。不过其他物品的具象是不会有所转移的,但承载死亡的物体的生命力随时在消逝。
这个男人,这个躺在病床上眼神呆滞的男人肯定是不愿接受她的离开,它们的消逝的。
于是,他竟来到了她欲将自己永远埋葬的赤屿海岸。
他不清楚这个地方属于赤屿哪里,但是他分明感觉到这就是赤屿,没有任何原因。他低头看看自己,依然是穿的白色衬衫棕色长裤。
此刻,他面前的大海被初晓的温暖层层包裹,海浪起起伏伏,偶尔积蓄了力量拍到礁石上,却被生生砸了回去。
就在他右前方的一块大石头的阴影下,她一身浅蓝吊带裙,褶皱的裙摆随海风飘摇,脚上踩着一双白色凉鞋,这样简单的服饰就已经能衬出她高挑纤细的身材了。
单青......他想叫出她的名字,但张大了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试过几次无果以后,他就闭紧了嘴,慢慢挪过去站到她身边,和她欣赏这同一片翻涌起红云的天空。
“你来了。”
“来了。”他在心里回答她。
“罗先生,我美吗?”
“很漂亮。”
“你知道我很中意你,罗先生,那你呢?”
“小单啊......”
单青转过身,她整张脸终于在他心中明晰起来,突然,她的及肩长直发被风卷起来,瘙痒了他的眼睛,等他再次睁眼,她已经用双手慢慢绕住他的脖子,眼底都泛滥着浓浓爱意,她一笑起来,肉嘟嘟的小脸跟浅紫色昙花一样清灵可爱。
“小单啊......”
“罗先生,承言,亲爱的,你想要我离开吗?”
“不,当然不,可是小单啊......”
“嘘——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的歌儿吗?”
“记得。”
“我们跳支舞吧,就像你年轻时候那样。你说过的,叫什么来着——华尔兹?”
“小单啊......”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顺着少年漂流的痕迹——她最喜欢的歌儿像被人按了外放,此刻也灌入了他的耳里。
她把左手放到他臂膀上,感受着他的肌肉突然地伸缩。
迈出车站的前一刻,竟有些犹豫——他后退了一步,她往前一步,右手顺势搭上他的右肩。
不禁笑这近乡情怯,仍无可避免——她迈出右腿,为了不被踩上,他只能挪动自己的左腿往后半步。
而长野的天,依旧那么暖——她身形往左边偏移,他也跟着往自己右边挪了一步。海浪声似乎比之前大了。
风吹起了从前,从前初识这世间,万般流连——“我的先生,伸手吧。”她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只白鸥飞来停在了他们头顶的石头上。
看着天边似在眼前,也甘愿赴汤蹈火去走它一遍——他终于探出右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太阳的光芒已经驱走了大石头底下的阴影,他们慢慢慢慢拥抱,十字相扣。
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流连——她往后仰,他忙托住她的腰,软软的跟羔羊一样。
翻过岁月不同侧脸,措不及防闯入你的笑颜——她松开左手,踮起脚,他领悟到她将要做什么动作,于是张开腿与肩同宽,双膝松曲,然后松开抱住她腰的手。
我曾难自拔于世界之大,也沉溺于其中梦话——伴与似火朝阳,她舞动裙摆转了一个大圈,在他眼底真就是“一笑嫣然好”,妩媚了整片平静但内里热烈的汪洋。
不得真假,不做挣扎,不惧笑话——歌声还在继续,和他们的舞步一样。
“我还记得先生说过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舞,因为先生有一颗想要冲破刻板拘谨的心,只有华尔兹能让你感受到轻盈、快乐。”
“是的。”
“那先生为何不肯与我一起勇敢一次呢?”
他们停下来以后,一起坐在岸边的石块上看海。听她这么问,他陷入了沉思。如果他年轻个十岁,或者她早出生个十年,就十年,也许这段感情还是有考虑的余地。可是......他想到自己都可以当她父亲了,再答应她的爱慕就是在犯错,成年人的世界,一个小错很可能都会造成不会挽回的后果,何况还是......付错人的一颗真心,怎么拒绝都会留有遗憾。
“尽管这样,你为什么要离开......”
单青笑了,她慢慢站起来面对大海展开双臂,一会就学起鸟的模样扑扇手臂。
“我若成风,可常伴你左右,以爱之名,无需躲藏。”
“什么?”
“我说......”
他正要站起来听清楚她在说什么,此刻一个大浪快掀到天上,声音实实盖过了她。
“单青!”
她在他眼前往后仰倒,跳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明与海平面一样高度的岸突然陡增了十几层楼的高度,而他竟毫无感觉。
但在她跳下去的那一瞬,他在惊愕之余也跟着跳了下去。
高空的风在他耳边怒嚎,心脏一荡一荡的,失重感让他大脑有些缺氧,很快,他感受到膝盖先传来了疼痛感,随即是手肘。
他睁眼,发现这大半夜的,自己从病床上摔了下来。
那么真实的触感,竟然只是梦吗?他爬回床上坐着,回想起刚刚跟她的短暂相见,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手,握拳,松开,再握拳,再松开,又憋不住掉下眼泪。
在医院休养了三天,他回到自己店里,柜台里外冷冷清清,简单清扫了一下就想着上楼回到家里看看。等打开房门,地板干干净净的,应该是程灏收拾的,他在屋里屋外都没找到星期天。小家伙应该跑走了吧,他想着。有一点点后悔但此刻也无济于事了。
他走进她的卧室,那间房原本是他拿来放杂物的,后来因为她的租入就收拾成了间小卧室,四面漆了浅蓝色,一个手工制造的木头窄衣柜也贴了蓝色壁纸,不过有些地方磨损出了原色,同样是粗制的木头桌子上面摆了一个湖蓝水杯,和外面餐桌上放的那个翠绿水杯是一对。她真的很喜欢蓝色。
看着那张面对书桌的小小窄窄的白色小床,他坐下来,把书桌下面的蓝色塑料凳拖出来,想象她就坐在那个上面写着什么东西。她也是真的很喜欢写作。
书桌上面还有两个板子,放满了书,这两块板子也是她自己固定上去的。他发了会呆,就慢慢从床边坐到塑料凳上。当他的指尖从每排的每本书书名划过去的时候,似乎又能想象出她翻阅每本书时兴奋的模样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他放空地盯着架子,突然注意到一个皮质深蓝色笔记本,夹在两本书之间,很打眼。
他抽出笔记本,放到桌上轻轻翻开第一页,整个空白页皱皱巴巴的,只有中间写了很小的“单青”两个字。熟悉的瘦长的字体给了他一丝丝温暖。继续往后面翻,他发现后面的也是摸起来皱皱巴巴的手感。
等他看到后一页的第一行就发觉这应该是她的日记,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看下去,他却突然瞟到了自己的名字,再仔细看看日期,正是去年他们相遇的那天......
“2021年6月7日 周一 阴
今天是他们高考的日子,也是我彻底告别高校的第五个月。
母亲犯瘾了,硬要带我回福建的老家,说那里才有可以满足她的买卖。可是我不想离开重庆,这里是爸爸的家。她一直不认可爸爸,尽管爸爸之前做了那种事,但也是因为她......我不恨她,但也不会放弃爸爸。
我想留下来,她确实依我了,但她把我锁在房子外面。她说既然选择留下就要学会自力更生。其实也可以叫赶我走吧。我们没有别的亲戚多来往......
我走了好长一段路,很饿很累,不知道还能去哪儿......直到我路过一家奶茶店......店家人很好,听说我辍学没地方去就收留我当学徒,还给我提供了住所,我会一直记得他的名字。
罗承言。
母亲,我会养活自己的,然后接爸爸接回家。”
......
“星期天奶茶”店门口的绿化带是一排常见的小叶榕,它们吸收了初夏的暖光招摇起自己的姿态,相互攀比着谁的影子更加繁茂。
这家奶茶店是在家常菜饭馆的基础上改建的。饭馆是他父母经营后留下来的,虽然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卖出去了,但最终又被他租用了回来。
至于改建,因为这一两年受到疫情影响,经济不景气,再坚持饭馆那样的经营赚些小钱还不够交房租的。但是像奶茶店这类的利润相对多点,能解燃眉之急。于是,罗承言在2020年中旬跟人学习了奶茶做法,然后在那年年底翻修了馆子装成个普普通通的奶茶店。
因为要控制开销,店里的很多装潢都省了,甚至连旧的桌子板凳也没撤,光是把“罗氏炒饭”的招牌下了,挂上了“星期天奶茶”,还有菜单上的东西全换成了奶茶。
这样的店面,你乍一看,嘿!咱是吃饭还是嘬奶茶呢。
尽管外表寒酸,但是这小奶茶店还是支撑他到了2021年的夏天。
谁知2021年的夏天更难熬。他每晚听着电视播放哪儿哪儿又感染了,哪儿哪儿又封禁了,虽然说不上害怕什么,但也是有些担忧。这日子怎么打理得好呢?伴随这样的想法,他赚钱没了什么动力,因为他感觉死亡天天在自己身边发生,似乎再努力生活也只能苟且了。
到了平平淡淡的六月七日,他关掉手机闹铃,在七点准时起来,想要拉开厚重的灰色窗帘,但突然觉得没必要就转身拿衣服来穿,依旧是昨天那身白色衬衫和棕色长裤。
等他走下楼,打开店门,清早的阳光急不可耐地挤进来,在他手中、肩上和头顶撒欢。
等他把两扇玻璃门都打开以后,他看到门前的街道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水凼凼,空气不仅燥热还有些闷,想来应该是昨晚下过大雨。
他习惯性地站在门口左右望望,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团子蜷缩在店门口的右下角的台阶上。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刚打捞上来的一坨野生海菜呢!
但他明明白白地看清她是个小女生。
“孩子?你是怎么了?”
说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来,想抽一张出来给她擦擦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整包纸都递给她:“来,擦擦?”
一团被雨淋成几缕几缕的头发还在慢慢滴水,但她就算接过了纸也没管顾这个,只是微微偏头面向他。藏在这一帘黑瀑后面的那张小脸楚楚可怜,但不知为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却没有看见半分乞求的色彩。
他看见有几颗水滴顺着她下巴滑进了她的衣领里面,这让她冷得哆嗦了一下。
“先进来吧。”
她抿抿唇,弓着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探地走进店里。
见她哆哆嗦嗦的样子,罗承言心中的保护欲像被突然激起似的,只说让她等一等,然后自己就上楼到家里找了半天新的擦帕结果没有,只好拿了一件黑色皮外套下来,依旧是递给她。
“先拿纸擦干净再穿,这样能暖和些。”
她点点头,用左手握住纸包,他发现她的左边手肘压着什么东西,但她显然不想让他知道那是什么。
她抽出来一张纸,但下面的一张纸被带出来掉到地上,罗承言看见了就蹲下来去捡,抬头刚好和她的目光相撞,两人静静在对方的眼底徘徊了一小会,也都没探出什么想法来,就像一片叶子刚好飘进了燕窝又被春风卷到了天上一般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她先别过脸去了。
他有些纳闷,也没多想,把掉到地上的纸扔到垃圾桶里以后就去柜台倒了一杯白水给她。她同样接了过来,快速喝完后依旧没吭一声。
“啊,你先擦着,然后就在这坐会吧,我去收拾收拾柜台。”
其实柜台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每天晚上临收工的时候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此刻呢,面对这样一个落鸡汤女孩,他还是必须找点事来给她一个单独的缓冲的空间。
等他装模作样在柜台里走来走去有一段时间以后,他感受到了来自那个女生的目光。
“休息好了吗?”
“谢谢。”
他料想到她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会是“谢谢”,但他没想到她的声音那么轻细,感觉像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她应该很饿了。
“平时你有什么爱吃的菜吗?”
“我不挑食。”
“知道了。”
想着,他走到店门口,往外面看看,两边的街道门铺大都还紧闭着,路上更是没什么人来往。于是他放心地让她就坐在那里帮忙看着店。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发现她刚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就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很快回来。”他说。
走了大概五分多钟,罗承言就来到了向阳农贸市场。这里六点就有不少人摆摊了,但是菜卖的最新鲜便宜的当属进菜市场左拐第三个摊位的李老头,以前馆子的菜都是在他那里进的。
“李叔,你腿风湿今儿好些吗?”
“这样吧这样吧,哎,承言啊,你今儿咋来这么早呀?”
“哦,这个,今天有点忙,就早点来了。”
“生意好就好,哈哈,要点什么菜啊?叔这里的都老新鲜了!”
“我想嗯,弄个西红柿炒鸡蛋和青椒肉丝吧?”
“行嘞!”
罗承言挑了三个小青椒,两个红通通的西红柿,再提了一袋子十个的鸡蛋转悠到了卖猪肉的地方,割了巴掌大的瘦肉,然后跟李叔道了别就走回店里。
他回到店门口的时候就看见她正趴在饭桌上,脸埋在两个小臂之间,头发有些干的样子了,但还是一撮挤着另一撮。他把菜轻轻放到柜台上的时候,黑色皮外套都快从她细细的肩膀上滑落下来了。
于是他走过来,想给她把外套拉上去一点点,不曾想这一动作竟然惊到了她,她猛然抬起头,刚好顶到了他的胸口。
“对,对不起。”
“没事。”
他压根没有在意她的这点唐突,径直去楼上的厨房做菜了。只一会的时间,饭菜都好了,于是他拿出以前饭馆兼作快餐的铁平饭盘,给她打满了两道菜和一碗饭,怕她不够吃,还使劲把饭往下按了按。
“吃吧。”
他把饭盘放到她面前,再把同样是做快餐时剩的一次性筷子帮她撕开,递给她。
“谢,谢谢。”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柜台,边拿帕子擦已经光滑得不能再光滑的台面边用余光看着她。她还是显得有些拘谨,但望着那些热气腾腾的饭菜,她还是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看到这,罗承言感到了一阵喜悦,能吃饭说明人还能扛下去。
等到菜快吃完了,饭还剩下了小堆,他看见她不动筷子了,就压低头一抽一抽的,以为她是被雨淋坏了身体,于是赶紧过去查看她有没有事,结果只见她抿紧了嘴唇,在很小声地抽泣。
现在落到饭里面的谁也说不清是雨珠还是她的眼泪。
罗承言的一颗慈父心再次被点燃了,他干脆也不装了,拖来一把凳子就坐在她对面。
“可以的话,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她沉默了一会,把日记里的事情的八成告诉了他,他听后虽然气愤她的母亲的作为,但又确实无可奈何。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你投靠不了亲戚,那朋友呢?”
“我和他们交情也不深。”
“这样啊......你要在这个社会生活下去的话,是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的,那你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
听她这么说,罗承言低头思忖了一下,约莫过去两分钟,他抬头看着她。
“不嫌弃这里的话,你就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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