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带到楼上以后,她依旧是猫着腰,直到他说要去一趟远点的商店买点生活用品,她的神色才稍稍放松一些。
等他拎着两大袋东西回来以后,她已经把那个东西裹紧在自己半干的米色外套里,身上依旧穿着他的外套。他没兴趣打探别人的隐私,于是他把买的牙膏牙刷那些拿出来摆好以后就让她先去洗澡。
她站起来要去洗澡,这时候,他才发现她原来挺高的,虽然仍比自己矮大半个头,但起码有170以上。趁着她洗澡的当,他把自己卧室衣柜顶上的一套蓝灰旧被子拽下来,简单拍掉了灰就给它扔到了沙发上。
等她出来以后,看到了沙发上的被子,竟显得很开心,跑过去摸摸被子还小声喃喃。他就站在餐桌旁边,听到她自个对自个说:“真好,有地方好好睡一觉了。”
不知怎的,他像是想起来什么,望着她背影就酸了鼻子。
“你说什么呢,那是我睡觉的地。”
“什么?”
“你今天先睡在我房间,等明天我去把那个放杂物的房子收拾收拾,给你安个小床,再添置些衣柜什么的就好了。”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我大老爷们睡个沙发能怎样。”
“可是......”
“就今天一次,有什么问题呢。不必多说了。”
“谢谢,真的。”
“不用。”
“那个,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哎呀!他突然想起自己马虎得这么久都没问过她的名字!
“我叫罗承言,承诺那个承,真言那个言。你呢?”
“单青,青涩的青。”
“你今年多大呢?”
“十七了。”
“哦哦,十七好啊,快成年了......不像我哈哈,马上奔四十的人了。行,时间不早了,去睡吧。”
......
罗承言揉揉眼睛,就快要掉眼泪,但还是忍住了。仿佛刚刚从日记中回忆起的过往是属于别人的,那样沉重的剥离感压得他喘不过气。
所以那时候,你就一直在藏这本日记吗?可是,为什么?小单,单青,告诉我......不,你已经没办法跟我再说说话了。
他很想再翻到下一页看看她又写了什么,可是这时候好巧不巧地来了一个电话打断了他,是程灏的。
“喂,怎么了?”
“他妈的,你终于接电话了啊!你看看我又打了多少个!”
他大致浏览了一下通话记录,未接的一共有八个电话,除开一个0开头的推销电话,剩下七个全是程灏打的。
“妈的是不是脑子吃药吃出啥毛病了?这么大来电铃声你听不见?要不是这个电话你终于接了,我又要跑你家一趟了!”
“我的错,我的。”
“哎呀,真的要被你气个半身不遂你才舒服是不是?”
“没有这个意思。”
“行了行了,我打电话不是跟你扯这些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是联系小姑娘她父母吗?听邻居说她爹已经赶到福建去了,就是她妈还在这边。我蹲了两天她妈的人影子都没见着,今天好容易看到她家房子开了灯,我就上楼找她了。结果你知道她那个妈怎么说?咳咳,他妈的大概意思,‘她死不死的干你什么事,又干我什么事了,原先可是她自己说要自力更生的,没那个能力就跑去跳海,还在我老家福建那边呢,给我可丢人呢!’你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恶毒的亲生母亲吗?啊?老罗,你有没有想过,就是......也许她的离开没这么简单呢?我是说,为情?我看不一定,当然警察那边还在核实......目前应该还在走访她爸妈,你悠着点,配合他们调查,什么该讲不该讲的心里有数吧,啊,老罗?走访可不比简单做个笔录。应该快到我们了。”
“嗯,我知道了。”
“还有啊,你没问题吧?咋也不跟我说声就自个儿回家了,真是。”
“没事,我很好。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得了你,个仙人板板的,说话啥时候变这么生!我先挂了,这边还有点事。”
“好。”
结束通话以后,罗承言看一眼手机已经一点多了。他放下手机,扭扭脖子,决定出去买点吃的再回来看。
等他打开卧室门,准备往铁门走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猫叫。
“星期天?”
一团银白的光突然从厨房窜出来,撑起两只前腿就扑到了他膝盖上。
这确实带给了他极大的惊喜,看它一直过来蹭自己的腿,他又想掉眼泪,自说自话:“我差点抛弃你,你也不怪我啊。”
“喵喵,喵呜——”
这声叫唤好像是在说“没关系”,这个男人突然就又绷不住了,蹲下去紧紧抱住它,然后把脸深深埋进了它毛茸茸的后背。
“星期天......”
小声啜泣了一阵,他才缓和好自己的情绪,慢慢抽开身,想到家里的小猫咪也回来了,自己又耽误了三天时间没有开店,还是要做点什么改变,努力振作起来。
尽管他仍忘不了和她在梦中的相逢,但现实才是真正存在的。
再者,他没有可以一直做梦的资本。
于是他整理好衣服,擦干眼泪,出门去李叔那里买了两个土豆,一块老豆腐,几根小葱,结账的时候,李叔边称重边盯着他看了好久。
“承言啊,怎么才几天不见你的白头发都快赶上我了?”
“什么?”
“你回去看看,好好养养身体吧,你还这么年轻......”
“叔,我不年轻了,该有白头发了。”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这条路很久以前是三个人一起走,那天以后就变成他一个人走,后来变成他和她两个人,现在呢,又是一个人了。
经过一家很小的宠物店的时候,他想给星期天买三包便宜的猫粮,掏着钱,他瞟见了柜台边上的幼猫羊奶粉,一罐售价是39元。
他犹豫地摸摸包里的钱,还剩下三张一百元,零钱粗数有四十多。这原本是他这个月的饭钱,但最后他还是咬咬牙给它一起买了下来。
她说过,它要羊奶粉和猫粮一起才肯吃......她说过......最后他揣着剩的221.5块钱回到了家。
一到家,星期天就从她的卧室里跑了出来,他放好东西后把她的卧室门关好,再给它倒满了猫粮还加了一勺羊奶粉。
香香的羊奶粉扬到半空,它拿前爪挠挠鼻尖,然后就栽到盆里大快朵颐起来,甚至还高兴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儿。
他摸摸它的头,终于展露了一点笑意。
“好好吃吧。”
转过头他就把买的菜提到厨房,然后从冰箱里拿出几板正方形冰模具,简单清洗过后就给里面加满水,再重新放回到冰箱下面的柜子里。
这天气很快就要热起来了,点奶茶的应该会有不少人要加冰......
做好这些准备以后,他打算上个厕所再去做饭菜。刚进浴室门,对面的镜子就照出他的脸来,三七分的刘海已经长到可以搭在他的鼻尖上,两颊和眼窝都向里面凹陷下去,上唇和下巴的胡须没怎么打理,已经有两三厘米长,整张脸皮单被骨头撑起来,感觉一戳就破。
他把前面的长发抓到耳朵后面,一些白头发暴露出来,丝丝缕缕地被一层层卷带起来又被他刻意用黑发给盖住了。
出了浴室,他给自己炒了盘土豆丝,就充作自己的午饭和晚餐了,至于豆腐,那是明天的。
他刚坐下要开动,就看见星期天跑到她的卧室门口抓挠着门,还一个劲儿喵喵叫。
“星期天,你干什么呢?”
星期天不搭理他,还在努力地挠门,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极吸引它似的。
“她不在里面。”
挠门声依旧没有减小的趋势。
见状他刨了点土豆丝到饭上面,把筷子插在碗里,端着碗走到她卧室门口,然后用脚轻轻拨开它,把门打开了。
“你看,她已经不在了。”
它跑到里面转悠了一圈,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似的,悻悻地坐在原地往四周看看,最后还是跑到外面的客厅去了。
“嗯......她不在了。”
他立在原地,握住筷子机械地戳戳戳,但还是省着力气没让米饭蹦出来。过一会,他叹了一口气,坐到卧室里的凳子上,扒了几口饭就又翻开了她的日记。
接到六月七日的后一页竟有被撕掉一张纸的痕迹,也许是她写错了什么?
今天再看一页吧,就一页,他想,看完就去进一批芋圆进来,店里的快用完了。
“2021年6月8日 周二 阴
昨晚睡得很好。他起来的真早,不知道他有没有睡好啊。早饭是鸡蛋牛奶,他做的煎鸡蛋很好吃!
上午我跟着他学习了怎么煮奶茶,可惜味道有点点尴尬咧,他说快把他牙甜掉了哈哈哈,原来他也是会开玩笑的啊。明明看起来那么冷漠的人,是这么面相和内心不一啊,其实真挺可爱的。
勤加练习!勤加练习呀!单青,你可以学会的!明天要加油!
下午的时候我们去了商场,他给我买了很多衣服,尽管努力在减少了,还是拖回来了一大堆......为什么他人这么好?
我一定一定要好好工作,努力还他的人情。
对了,他带我去了家具市场,我选了一张自己很喜欢的小床,虽然最后......还买回来了衣柜书桌!虽然需要动动手......还好我跟着爸爸学过木工。
他吃惊的样子也好可爱,完全不像快四十的大叔!
我们一起收拾好了小卧室,感觉真像在自己的家。”
......
第二天早上,罗承言翻个身就关掉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的闹铃。他依旧在七点准时起来,面对暗沉沉的大厅打了个哈欠。
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以后,他在厨房忙碌起来,一会时间就端出来两盘煎鸡蛋,两杯热牛奶,还去果篮选了两个长得很漂亮的红苹果摆好在盘子边上。
做完这些已经是七点三十三了,他见那间卧室门依旧紧闭着,就过去敲响了房门。
“小单?嗯,醒了吗?起床吃早饭了。”
一会,里面传来被子摩擦的声音,她软软的声音透过木门传到了他耳里。
“唔......好的,我马上就来。”
很快,她穿好昨儿干了的自己的黑色短袖,米白色外套,和浅蓝牛仔裤,边走边拿手把及肩长发扎好成一个马尾,她在他面前站住脚。
“谢谢。”
她似乎总爱这么感谢别人。
“吃吧。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来。”
他们面对面坐着,真做到了“食不言”,直到俩人都啃完苹果了,他才边站起来边说:“昨晚睡得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他点点头,要把她面前的盘子一起收了,“一会我教你做奶茶,很简单。”
“好的,啊,这个我自己来就行,你的也让我来洗吧。”
“不用不用。”
“我也想出点力......”
“你现在是我店里的学徒,不是我请的保姆,这点小事怎么也落不到你头上去。而且我也没有白养你的意思,你现在做学徒就是在帮助我,以后你成了正式员工的话,每月的工资按普通员工的四分之三算,也就是一千八百多。剩下的钱就当做你给我的房租,你看行吗?要是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工作也可以随时离开的。这样的话你其实没欠我什么。”
“嗯,谢谢,真的......”
听着听着她慢慢低下头去了。他看到了心里很不好受,只得叹息一声,把自己的盘子杯子递给她。
“哎。我先去楼下,你一会洗完放上面的橱柜里就行。”
“好的!”她高兴地抬头,眼里蓄满了泪水。
他到楼下打开店门,今天的天气就比昨天好多了,虽然太阳被一堆云挡得严严实实,但好歹空气没有那么燥热了,路上也不见积水。
把冷冻箱的冰块敲碎以后,她也踩着楼梯下来了。
他拿来两个中杯,准备先教她熬奶茶。
“每天早上我们都要熬一锅奶茶,先倒水进来,占锅的三分之一就好,等烧开......然后倒入牛奶,这么一锅就可以了,现在放四个红糖茶包,搅一搅,差不多早上的量就足够了。一般一天我会煮两次,但这两三天可以多熬点......小火煮个五分钟再放点糖,适量......差不多呃,然后盖上盖子焖一会......”
他熟练地操作起来,盖上盖子后看见她愣愣地盯着锅,就问:“怎么样?看明白了吗?”
“嗯呢。”
“等这锅好了你来试试。”
轮到她来尝试的时候,她拿了一盒牛奶和一包红糖茶包。
刚上手时她学得有模有样,他在旁边擦着收银机,也留意着她的进度。一会,他看见她俯身去感受锅里迎面扑来的蒸汽,袅袅白雾很快从她洁白的脖颈攀上了她的发梢,又慢慢浸入了她的黑发深处。
恰好这时候太阳从云层中探出来半个头,在穿透小叶榕后,吸收了豆绿的一束青白光滑过她的肩头,再滚入了吐起小泡的锅里。
她转头对他轻轻一笑:“罗叔,糖要适量对吧?”
“啊,是,”他转过头,放下帕子后双手在收银机上摸来摸去,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要适量,有度......”
等她煮好了那一小锅奶茶,他凑过来看看,颜色挺正,然后他把她的奶茶分别装了两个中杯,晃了晃就拿起一个杯子喝了一口。
“怎么样?”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哈哈,”罗承言微微笑了,用欢快的语调说,“啊呀,我这老牙都要甜掉了。”
“很甜吗?我尝尝啊。”
等她托起另一个杯子抿了一口之后,差点没呕出来。
“好齁人啊!”她皱起眉,看看锅又看看那包白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小单下次加油哦。”
他不知道就是自己这么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让她不自觉红了耳朵,她忙转过身去,装作在犹豫着怎么处理那杯完全喝不下去的“甜到嗝屁”版奶茶。
“倒了吧,没事的,慢慢来。熟练后就能把握放糖的度了......刚刚也是我没上心,应该提醒你少放糖的。”
“对不起啊。”
“不用对我这么说的。”
这天早上的生意还不错,也许是高考的原因。
附近的本区最好的高中——遇路高校的全部教学楼都充作了区里的高考考场,于是高一二都放假了,不少想看看高考盛况的学生或者家长三三两两来到这附近观摩,这给奶茶店带来了不少收益。
到了中午十二点多,他们吃过午饭后她就提议要再练练熬奶茶。
“晚点再弄这个,我们去给你买点衣服。”
“衣服?不不不,我不用的。”
“换洗怎么办?”
“我......”
“你总不能穿我的衣服是不是。走了。”
他做出要锁店门的姿态,她只好赶快跑出来了。再次确认门锁好以后,他让她等在原地,自己去到了马路对面的街边把一辆大众开过来。
把车停到她面前的时候,副驾驶刚好对着她。
“上来吧。”
“很漂亮的颜色。”
“什么?”
“银灰色的车身。”
“你说这个啊,两万三多点拿下的二手车,没管什么漂亮不漂亮,当代步了。”
“嗯,确实会方便很多。”
他们的对话到这就结束了。
到商场买完衣服以后,他把车开到了家具市场。来市场买家具的人不多,但大小桌子椅子床什么的挤得人落脚几乎都有些困难。
“你先选选床。”他说。
她在里面转来转去,他就跟在她身后走。
最后她在一张床前面停下来了,他定睛一瞧,那是一张单人铁架床,赠送一床白垫子,价格是120块。他往右边看看,那里放着一张大一点的实木单人床,同样赠送一床白垫子,但要贵上310块。
“这张床就很合适!”
她指了指120块的床,虽然高兴但还是小心地问了一下他。
“可以吗?”
“不行。”
他果断摇头,指了指右边的床。
“至少要这个。”
“不用不用,它们都是一样的。诶?诶罗叔!”
罗承言叫来卖家,火速掏钱出来付了全款。
“罗叔......”
“你也说了它们都是一样的,所以这个你也喜欢吧?”
“喜欢......但是!”
“好了,去挑衣柜吧。床先放着,一会店家会一起拉到我们家楼下。”
他不听她继续说什么就往卖衣柜的区域走,她只好打住话,赶忙跟上他。
这边一上来就有个店家在热情推荐自家的衣柜多么便宜好用。罗承言有些兴趣,就打量起来他家的衣柜,问清了价格容量等等之后,觉得那个360的木制衣柜性价比不错,正要问问她的意见,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欲言又止的感觉。
“那个,先等一下,不好意思啊。”他带她到了人少的地方,“小单,怎么了?”
“罗叔,衣柜和书桌买点木板和一把锯子就可以做出来了。”
“木板?”
“我以前跟父亲学过木工。”
“可是现成的就不用你自己麻烦了。”
“但我觉得我一直在麻烦你。”
罗承言听着这句话,不知为何就愣了一下。看到她脸色渐渐忧郁起来,他也不好再坚持什么了。
于是最后,他们买下了一张床和五块长宽不均,厚度都18mm的木板。那几块木板,其实仅仅别人做家具剩的边角料。回家路上,他们经过五金店还淘了把5块的木工锯,前面齐算花了515元,加上在商场买的衣服,一共消费了1027元。
但他带的钱有两千整。
回去路上,他一直在车上思考着,到底她经历了什么才会懂事到这种程度?
有几次他越琢磨越想开口问她,问她的母亲为何变成现在不近人情的模样,问她的父亲为何对此也不管不顾,问她......但余光瞟到她一会低头搓手指一会透过车窗看风景的样子,他就感觉无从开口。
真要说起来,谁还没个想要永远埋葬的痛处......罗承言啊罗承言,如果别人不肯自愿提起过往,你又何必去揭人伤疤?况且她还是个没出社会就被迫辍学的小女生,现在的重心不在陷入以前的回忆里,而是要过好以后的每一天。
唉,每条路都有荆棘嘛。她能挺过来就已经很勇敢了,何必在这时候扯什么以前的破事去击碎这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呢。
想到这,他释然地望向面前的挡风玻璃,感觉有点脏了,正巧在前面五六米的地方缓慢行驶着一辆抑尘洒水车,他就把车开到它的屁股后面。
车子刚挨近它,他们瞬间就被瀑布给罩住了似的,水砸到玻璃、车顶上的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用木琴敲起了一曲没有结尾的悠扬长调。
“看,当洗车了不是?”他对着她笑呵呵地说。
“噗!”她终于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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