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时候,母亲咳得更厉害了,甚至又会咳出血来,漂亮的脸阐释着什么是油尽灯枯,白色的灯笼,已经挂上了寝宫及各宫的门口。
杨天化练功更勤快了些,叶雨修叼着草叶子,会望着白灯高挂的宫门久久出神。母亲寝宫的灯总是一盏熬到天亮,都说母亲是在为自己的身后事筹备。
杨天化看着那些晃眼的白灯,知道自己终是要一个人了,偶尔鼻子一酸,还想落下几滴眼泪来,一抹眼,又什么都没有,只是心里憋闷得难受。
“你想哭就哭好了,我又不嫌你吵,装什么装。”
叶雨修抱着手臂小大人一样,拧着清秀好看的小眉毛总是这么说他。
“你也才是个10岁大的小孩,有点小孩的样子行不行,别人家叫你少宫主,你就真当自己少宫主,其实没了你娘,你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少爷,人家说的纨绔子弟,所以有点纨绔子弟的样子成不成?”
杨天化有点烦叶雨修这个样子,但他说他的时候,又喜欢听得不行,这可能是自小缺少关心的结果,所以就算是这份关心有点难听,他也愿意接受。
“我不是纨绔子弟。”杨天化强调道,“没了我娘也不是。”
“那我是。”叶雨修道,“以前算是,现在也算是,这样算的话,你是不是?”
他没说话,刚刚还鼻子酸想哭,被叶雨修这么一搅合一点哭意也没了,而叶雨修却还是一直跟他念叨让他哭一哭,还说他像他娘,也许落泪的样子才好看。
杨天化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么隐晦一提,倒确实不像8岁的小孩能说出的话,当然经历也不像8岁的小孩走过的经历。
“你是觉得我母亲该哭?”
“姑姑那么漂亮,当然哭上一哭才好看。”叶雨修如此道。
“她哭什么?”
“当然是哭自己快要死了。”叶雨修道,“世上的人都怕死,知道自己要死了,当然是要哭一哭的。而留下个儿子,她也确实该哭一哭的。”
“可我不想她死。”
叶雨修拍了拍他的肩,“我也不想她死,但她都知道自己要死了,说明这件事没有挽回的余地,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接受现实。”
你被卖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杨天化很想这么反驳,但犹豫没有说出口,最终还是怕触他伤心。
“你说人死以后去哪儿?”
晚上的时候,杨天化望着星星毫无睡意,问了叶雨修一句。
“他们说是天上,也有人说是地下。”叶雨修打了个哈欠答,“反正你娘亲要死了,甭管天上还是地下,再无见面的可能,你可以哭一哭的。”
这一次听了这话他真哭了,但不是放肆地哭泣,而是压抑的那种无声的啜泣,他娘亲要死了,偌大的江湖,自此就剩他一个人,一种孤独的恐惧感瞬间遍布全身。
“你不怕吗?”他泪流满面问,“你爹把你卖掉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当然会怕。”叶雨修答,“在家里日子虽然过得不好,也吃得好穿得好,卖给陌生人怎么不会怕?谁不会怕?虽然当时想着,离开这个家也好。”
“那人贩子当街再把你卖掉呢?”
“反正已经怕过一次,再怕一次也不打紧……哎,你是不是哭了?”
空气里有咸咸的眼泪味儿,杨天化没有回答,叶雨修也没有再问,这天晚上,对于什么是死亡,杨天化有了点模糊的认识,他觉得人死更像流星,一闪而纵的光芒划过天空,就什么也不剩下了,而叶雨修,可能是母亲早死已经经历过亲人死亡,又或者他比自己还小两岁,倒是没觉得死亡有什么特别。
天气更冷一点的时候,漫天飞雪侵袭葵花宫,那天母亲的身体像是熬光油的灯,终于一卧不起,杨天化站在院子里,眉毛和睫毛上落满雪花。
“姑姑,我娘有没有唤我?”
最近半月,连问安都省了,他就天天站在寝宫门口这么问。女侍看他一眼,恭敬答:“宫主还未醒,未曾召唤少宫主。”
于是失望的神色再次席卷上眉梢。
“哎你听说没有,有个傻江湖客昨晚跑到宫里来,说是姑姑多年前的故友,非要见姑姑一面,赶都赶不走,结果姑姑一面都不见他,那人好傻,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宫门口站了整晚。”叶雨修坐在假山的石头上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看是哪里来的痴人跑来这里发疯的,听说现在还没有走……”
痴人?
这些年,仰慕母亲的痴人杨天化见过不少,来者都说什么仰慕母亲的武功才学,其实根本就是因为母亲漂亮有钱,未婚又寡居。
杨天化估计这位仁兄也差不多是此种,但母亲伤重的消息早在几个月前就传遍大江南北,这个时候跑来,他是想近水楼台,继承母亲的遗产吗?
“是哪家的贵公子知道吗?”
对于此种人士,杨天化兴趣寡寡,轻描淡写问了一句。
“听说是个落魄客。”叶雨修答,“你是不是傻,大冬天的哪家贵公子登门拜访会穿单薄的衣裳?”
那就是江湖人士。
那就有兴趣去看看了。
两人到了宫门口,抬眼一瞧哪里有人,问了守门的姑姑,姑姑答半个时辰前江湖客还在,这会儿估计已经走了,本来还想瞧个热闹,谁知一盆冷水打翻。
回了寝宫,叶雨修又提议去后山竹林玩耍,反正闲着没事可做,杨天化就随他一道去了竹林,因为就在后山,也没带姑姑一起,两人玩闹了三柱香时辰,正在嬉戏,突然破空声起,一柄羽箭嗖地一声定在脚边。
“谁?”
抬眼就见七八个蒙面黑衣人,刀刃闪着寒光从竹林里出来,往这边瞧了数眼,在不远处停下。
杨天化觉得他们胆子很大,大白天光明正大出现在葵花宫后山。
“肯定是葵花宫主的孩子。”带头的蒙面人看他俩穿着道,“捉,他娘病倒了,正好没人,赶紧动手。”
那几人朝两孩子扑来,目光透着凶狠,杨天化不是软柿子,三拳两脚放倒一个,还没蹲下还击,又被赶来的同伴逼走,那边叶雨修同另一个周旋倒也游刃有余。
蒙面人碰了一鼻子灰,没成想却是低估了这两个幼儿的实力。
“不然杀了算了。”远处黑衣人的弓箭又抬了起来,“太麻烦了,这两个小鬼腿脚很利索嘛。”
“他娘是依天愁。你觉得葵花宫的孩子是那么好捉的?”带头的蒙面人道,“笨蛋赶紧用网,要活的。”
于是那几个黑衣人又动了起来,刀刃贴着杨天化的鼻尖划过,他撑手一个侧翻,叶雨修同他后背紧贴。
“怎么办,往哪儿跑?”杨天化喊道。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叶雨修道,“出来多久了?姑姑找不着我们,肯定着急,你我经常在后山玩,她肯定找来,撑到她来不就可以了!”
只得如此,本以为还有机会一搏,谁知一张大网却从黑衣人手里弹出,一下子罩上他俩。
“快拖走。”
黑衣人发力,杨天化脚下一滑,拽了把叶雨修,俩孩子摔倒在网子里,骨碌碌滚作一团,地上的石子割破了叶雨修的脸,血滴答答从伤口里涌出来。蒙面人还在施力,杨天化见状大声呼救,突然冷光一闪,一把寒刃从远处飞来,牢牢定住大网,插进泥土里。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在干什么!”
漫天飞雪里,衣着单薄的中年男人喝了一声,两脚踢飞拉网的黑衣人。
“谁多管闲事!”
中年男人不答,拔了破剑同黑衣人动起手来,男人的身手很好,黑衣人在他那里占不到半分便宜,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队女侍赶来,黑衣人落荒而逃,姑姑为他俩解开大网,嘱咐两声不要乱跑,赶去和男人道谢。
“我想见你们宫主。”男人道,“昨晚等了一夜,也未曾见到,今天能不能再通融一下,看在我救了这两个孩子的份上。”
噢,这就是那个痴人。
杨天化同叶雨修对视一眼,仔细打量这个男人,男人眉目冷峻,衣着落魄,连剑也是落魄,光秃秃的剑锋上头破布包着一段算是剑柄,身形倒是不单薄,可在这风雪飘飞的时节里着实伟岸不起来。
“那您随我来。”
姑姑不好推辞,带男人回了宫,暂且安排男人在客房落脚,回去禀报母亲。
“你说要捉我们的是什么人?”杨天化坐在木椅上晃脚问道,“他们知道母亲病重的消息。”
“你是不是傻……”叶雨修处理着脸上的伤口答,“现在这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姑姑病重的消息。”
说的倒也是,江湖鼠辈,无良宵小,猜测不过七八,一点意义也没有,不过对方如此光明正大冲葵花宫而来,缘由不过母亲病重,欺他葵花宫无人。
“等母亲死了,我就什么依靠都没了。”杨天化不无伤心道,“我再怎么勤勉也是个小孩子,没法一下子长成大人,以后该怎么办?”
“要我才不会担心这么多。”叶雨修处理好脸上的伤,跑过来抬了手臂搂上他脖子,“姑姑筹备身后事筹备日久,这身后事里自然也包括你,她有准备,你就放心好了,至于今天的事,只是个不小的意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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