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告辞，叶雨修骑在马上，想着刚刚的事，有些许出神。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桂姑娘和姑姑相似。”
“你想多了，没有人和我母亲相似。”
叶雨修偏头，不意外看见杨天化俊眉紧蹙。自姑姑死后，每每提及，他都是这幅样子。
“其实姑姑不欠你什么。”
杨天化觉得母亲就像是扎进他心里的一根刺，她一死，表面看上去刺是没了，但每次谈起，还是扎得他心里又痒又痛。
“你到哪里去？”
“娘亲有要事要出门一趟。”
6岁的杨天化玩了大半天的雪，染了些风寒，萎靡不振。
“可是我生病了，我需要母亲陪，需要你照顾。”
回应的是木门合上的声音。
照顾的姑姑说母亲早上在宫门口远远见着个人，一整天茶饭不思，像是生了病。
“少宫主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照顾的姑姑看他难过，安慰道，“你是尊主的儿子，除了你，尊主还有宫中的大小事务需要过问料理，你们不似普通人家的母子，你要开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要让尊主省点心。”
一个6岁的孩子就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传出去，还以为他杨天化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娘亲。
杨天化记得那个冬夜母亲从外头回来，狐裘大氅上落满了雪，她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宫探望生病且离别多日未见的儿子，而是一头扎进寝宫，扑进那堆公文里。
母亲在逃避，她那日在宫门口远远见着的，是那个背着一把破剑的杨公子。
自从知道身世后，有段时间，杨天化很讨厌自己身上流着的血，他会趁人不注意时用小刀划开手臂，然后看着鲜血流出，滴进土里。
“你犯傻！”叶雨修箍着他的手腕子，总是会这么说他，“我爹也不要我了，我也没自残给谁看，你要好好活着，还要过得开心，这是给他们最大的报复。”
所以迄今为止，那个家伙都过得很开心，也许这就像他说的，是在报复那个把他卖掉的亲爹。
杨天化看了眼浪荡不羁的公子，锦绣的绿锦袍在微风里拖得很长，他想了很多，很多许久以前都要记不得的事，试图从那些事里分辨出一丁点母亲对自己的怜惜和疼爱，但除了只言片语，什么都没有，而相比较之下，他就更加珍惜一直陪伴他珍视他的叶雨修。
“她欠我很多东西。”杨天化道，“一个母亲欠儿子的，她都欠了……”
但具体欠了什么，杨天化也说不上来。
叶雨修好像没听到他说话，自顾自道：“反正我就是觉得她们俩有点相似，虽然姑姑高贵冷艳，桂姑娘热情大方，一个如雪一个似火，但都打抱不平，有女侠风范。”
“你是脑子坏掉了。”杨天化道，“桂剑英打抱不平很有女侠风范我承认，但我母亲？算了吧，她对打抱不平没多大兴趣，其实我觉得她活着的时候，能对什么感兴趣都是很稀罕的事情了。”
他就是这样看待他母亲的。
其实叶雨修觉得，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天愁对儿子的爱并不比其他母亲来的少，至少对自小没有母亲疼爱的叶雨修来说，依天愁已经算是个合格的好母亲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依天愁重病，自己无意间听到的事。
“我的伤熬不了很久。”
大夫天天来宫里瞧病，姑姑缠绵病榻，窗外的月季开得正好，她没来由说了这么句。
“尊主安养就好，不必担心其他。”照料她的姑姑说道。
“可是这一次我是好不了了。”姑姑道，“我还有个儿子，他岁数还小，如果我倒下，怎么安排才能庇佑他长大？”
没有人答话，或者不知如何应答。
“他爹是个骗子……”姑姑又道，“我怀他时就指望不上他，现在更不能，我宁愿筹备好一切让我的儿子独自长大，也万不能将他交到他手里。”
叶雨修本来在宫外玩耍赏花，听到宫内声响，躲在窗棂下听得专注，姑姑早就瞧见他，差人送来一碗蜜糖百合粥，将他领回宫里。
“怎么只有你一个出来玩儿？”姑姑看着他吃着，温柔和蔼，“我儿子呢？”
“杨天化在读书。”
“蜜糖好不好吃？”
“好吃，就是有点太甜了……”
他吃完放下碗，想起一直萦绕于心头的疑问，问姑姑为何买下他，姑姑笑了笑，窗外的月季映得她眉角绯红，似是化了薄妆。
“我自己都不知道。”姑姑道，“碰见人贩子卖小孩，买了就买了，这有什么好问的。”
“买来当小猫小狗养着。”
“买来当儿子养着。”
叶雨修当时一愣，看姑姑的脸，目光有些不可思议，良久问道：“就不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好解释：“人贩子那里有几个大点的孩子，天天说的都是一些卖人的事情，那些买人的客人，付钱买下小孩都是有所图的，有的是买回家当儿子传宗接代，等自己老了给自己养老送终，有的是买回去养大当老婆当小妾，还有的是养大当奴隶使唤，或者卖进妓院里翻手赚个差价，可到姑姑这儿，我却看不明白。”
是看不明白，买下自己，一路好吃好喝善待，回到葵花宫，又和杨天化同寝同食，每天有书读有武授，馋了倦了还有糕点，还有专门伺候照顾的姑姑……
“我倒是真不需要你做什么。”姑姑道，“买下你也许是看到你同我儿子年纪相仿，动了恻隐之心，你要回家也可以，我差人给你送回去便好。”
“我被我爹卖了，当然不可能回去！”叶雨修道，“姑姑你可以放心使唤我干些什么的，你这样待我，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许是他们的关系中还有一柄金钗，沾了金银细软，叶雨修就总觉得心里歉疚。
“那你能陪天化一起长大吗？”姑姑语气一滞，又加了一句，“不管我在还是不在。”
“自然可以。”
自然可以。
承诺就在那时出口。
叶雨修记得那天在宫里，姑姑看他的目光弥足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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