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川武站在风里，神情肃穆，烈风同他这个人都是冷的，那几个大汉不敢叨扰王爷沉思，静静站在下风口，等候着王爷缓过神来，再作叮咛。
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从杨天化那小儿回了自己，到如今，过去有无十载？
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从发妻病故，到自己接了诏安的任书，开始着手参与江湖事？
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从和武当少林结交开始，到一步步，在庙堂上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年春天，自己戍边雁门关，那个一身红装的女豪侠跌跌撞撞为胡匪所劫，来关内求援。
“我们是江湖客商，到关外走一批货物，路上遇到悍匪，劫了货，杀了人……”
故事的开头，她未说明来意，桂川武已猜到结局。
他以一己之私打开关门收容来人，城门上替代他站着的是冷着脸的父亲。
“我同你说了多少次，江湖是江湖，朝廷是朝廷，不得跟江湖客有往来，更何况你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父亲站在并不巍峨的城楼上，对年轻的桂川武如此道。
“可他们丢了货物，受了重伤，他们也是百姓。”
年轻的桂川武将腰间的金疮药抛过去，一身红装的女豪侠接了，架着被刀砍伤的同伴，暂居关里，年轻的桂川武目光追逐着那道红影，心里滋长出某种酸痛的情绪，他那时还不懂情为何物，只知道自己眼里的世界除了她，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点齐兵马亲自出关突袭悍匪大营，活捉匪首，抢回被劫走的货物，女侠来道谢告辞，他目送那个绯红的身影，不甘心与她就此擦肩错过，于是向父亲辞了行，交还了衣物官位，就带一匹马远远跟着。
“师姐，刚刚那个公子还跟着咱们。”
入了沧州地界，“古刀门”近在眼前，女侠擎马走过来，笑容像是春风中盛开的桃花。
“公子慢行，你跟了我们一路，可有什么事情？”
“我……”
桂川武嘴笨，那时支支吾吾的，窘着一张脸不知说什么好。
女侠脸侧笑容更深，“公子不是有什么事情？难不成是出来踏青的？”
“我其实……”
眼珠子一转，话锋一转，“我就是烦闷了出来转转，也不知往哪里去，怕你们再遇上什么麻烦，顺道送你们一程。”
女侠没有多疑，说了句“反正你与我们有恩，古刀门招待恩公小住，也算不得什么事情”。他便理所应当在“古刀门”住了下来。
然后才知女侠是掌门独女，住了三月，找机会与女侠互通了心意，又遣书信回去告知父亲，父亲却勃然大怒，回信回的很直接，直接问他：“是她要嫁入我们家来，还是你要入赘她们家去？”
“这自然是嫁到我们家。”
年轻的桂川武在信中这么回。
“可我们家是万不会同江湖沾上什么关系的，更何况你要娶的是一个门派掌门的独女。”
父亲的劝诫，桂川武没有听，他沉迷在女侠的功夫下，沉迷在女侠豪爽大方的性格里。
半年后，他带着女侠回了趟雁门关，父亲还是一样冰冷，一样不看好这段姻缘，但桂川武有一个慈善的好母亲，她辗转于他和父亲之间，一句一句帮女侠说着好话。
“我觉得那个女孩子挺好，你应该相信你儿子的眼光。”
“他的眼光？他就应该看看文丞相家的千金，或者刘侍郎的独生女……”顿了顿，老父亲的语气里都是无奈，“我们这样的人家，混迹官场，素日里谨言甚微才能好好活着，娶个同样官府人家的不好么，非要和江湖女子纠缠不清……哎……”
桂川武在父母窗前听着，不自觉捏紧了绸布衣袍，他知道父亲的野心不是这边关的风沙可以磨平的，也知道娶了文丞相的千金或刘侍郎的独生女，对父亲和自己的官途帮助甚大，可他也知道自己对女侠心意已决，这辈子就算闲云野鹤无官一身轻，也要双宿双飞并结连理。
于是年轻的桂川武在父母窗前跪了下来，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磕了三个响头。
“武儿……”
也许是他瞌头的声音惊动了母亲，母亲打开窗子，就看到他站在风沙里，父亲的眉角锁着厌烦，看到他，还是泛起一丝心疼。
“你进屋来说，文清姑娘睡下了？”
他点点头，进了屋，开始陈述他与女侠相识的点点过往。
“你爹他也不是要棒打鸳鸯。”母亲开口解释，“他就是担心，人这东西，年纪大了，要担心的事就多了些……”
他想开口劝慰一下母亲，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真的觉得文清姑娘好？”
他点头，“她很好。”
“那便在一起吧。”
他母亲这么说，伴随而来的，还有父亲的一声长叹。
那夜之后，父亲对“拒亲”一事闭口再也不谈，七个月后父母去沧州“古刀门”小坐，见了李掌门，双方互换信物，定下亲事，成亲那天，桂川武喝得晕乎乎的，咧着嘴看着大红的“喜”字傻笑半晌，直到入了洞房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才回过味儿来：自此以后，朝思暮想的女侠就成了自己的枕边人。
之后数年，日子过的平淡如水，女侠身为人妻虽然还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但也不必亲自走货送到关外，再后来，他又出仕，夫唱妇随，夫妻二人一同戍守在风沙漫天的雁门关。
桂川武记得自己拿到任书出仕的那一天，他刚走进院里，正在浇花的妻子便一瓢冷水撒过来，淋的他整颗心脏冷透。
“听说你又要去做官？”她放下瓢道，“沧州的地界是不好？呆不起您这尊大佛？你这几年日子是过的不好不够潇洒，非要出仕做什么？”
就是日子过的太好太潇洒，所以才想要找些事做，而父亲的上司已经不止一次差人带来书信，催促他尽快接任父亲的位置，父亲的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已经耐不住雁门关残酷的环境冷冽的风沙，他接过诏书的那一刻，已经预料到今日归家，夫人会有何种反应。
“没办法，父亲的年纪大了。”
回应他的，是浇来的又一瓢冷水，呀呀学语的女儿躲在妻子身后看着亲爹惨状捂着嘴偷笑，桂川武没有生气，反而翘了翘唇，他庆幸盛怒下的妻子没说那句“我真是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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