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随我到雁门关去吧……”
妻子终是放下瓢，嗔怪说道：“我不陪你去，还有哪个陪你去。”
那一年，李掌门走了，古刀门选了新的掌门，妻子关闭院门落了锁，随他收拾家当，去了风沙漫天的雁门关。
他想她是舍不得那座宅院的。
“咔哒”一声锁头落上的时候，她站在门前，不语久久。
“怎么？舍不得？我们此去数年，等有空回来，我再陪你来看看，小住一段时日可好？”
“这里是我家，我从小住在此处，如今要走了，自然有很多情绪。”她道，“还有，我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傲性，你那一座官邸关不住我的心，我怕我随你去了，安顿不下来住不习惯怎么办……”
“那你就走。”年轻的桂川武笑道，“飞到你的天涯海角去，我再辞官跑去天涯海角把你找回来。”
她终是没有跑到天涯海角去。
他们在风沙漫天的雁门关内安了家，从女儿牙牙学语，到骑马打弓，整整十年。
女儿六岁那年，她生了一场重病，桂川武照顾着，直到那一张红光满面的脸变得病如死灰。
“我是江湖人。”她道，“最喜欢苍云白鹭的江湖人，却嫁了个侯爷，过了小半辈子。”
人到中年的桂川武吹了吹碗里的药汁，小心喂到她嘴边，隔着砖墙，能听到院子里女儿打弹弓的声音。
“穿上官服，我是外人的侯爷，脱了官服，我只是你的夫君。”
她喝下药汁摇了摇头，“你也是我的侯爷，我们江湖人，见了官府就没那么无拘无束。”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没了作弄他的兴致，开口闭口把“江湖人”这三字挂在嘴边，不知是与他划清界限，还是提醒他，他与她已日行渐远。
“你见了我不必拘束。”
他虽然心中不喜，但不会表露在面上，尤其不会在她病重时和她计较。
大夫早已看了无数回，只说尊夫人这病恐不好医，只是那时桂川武还没想到死。
“死”一字于她还太遥远，桂川武觉得不过数副中药下去，她还能再康健起来，做回那个豪气冲天的女侠。
“你为什么不能随我一起闲云野鹤做个江湖人呢？”
悠长的一口气叹在榻边，桂川武知道她的这一句话已经将自己困死，他掏出手帕为她擦了擦嘴，握着她的手情意绵绵。
“文清，我知你不喜欢这里，也不爱我穿官服的样子，那这样好不好，我再戴这顶官帽一两年，等你好了，我就辞官不做，带你回沧州小院去，然后等女儿再长大一点，我们骑两匹快马做两个江湖人，快意恩仇，走遍天涯海角好不好。”
她笑了，她笑的时候咳了两声，眼角都是红的。
她的病一直没好，这番话便成了他许诺的一个愿望。
“贵夫人的病情况不佳，侯爷还是早做准备。”
自她生病，他请了大把的郎中来医，还没有一个同他说过此话，那天侍从从关外带回来一个江湖游医，只带一个布褡裢一匹小毛驴，举荐给他，他将人请去诊病之后，游医便扔过来这番话。
“先生何解？”
“我们江湖人不讲虚的，夫人气血瘀滞，业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自然要早做准备，筹备后事。”
“放屁！”
江湖人！
又是江湖人！
桂川武捏着拳头，咬着牙气的周身都在发抖，他吼出这句，几乎用光了小半辈子攒的力气。
他瞧着江湖游医那张真诚的脸，他自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与别的大夫施针用药有所不同。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傲性，桂川武知道他们骨子里都有些傲病。
“你凭什么这么说。”
江湖游医深深施了一礼，似是体谅他心情，没有同他多谈。
“时辰不早了，送客。”
侍从惶恐去了，江湖游医深深看他一眼，告辞而去。
他回到幽暗的屋子里，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豪气冲天的女侠不再喜欢晒太阳。桂川武拉开了些窗帘，和煦的日光照下来，晒在女侠苍白的嘴唇上。
她捂了眼睛，不悦哼了一声，睁开，看到他进来，启唇微微一笑。
“你们江湖人不喜欢晒太阳？”
女侠乐了，她那么一笑，又咳嗽了两声，“太晃眼。”
因这一句，桂川武又把窗帘拉上了。
“他说的是真话，你怎么能听不进去呢？”
他听此一愣，半晌反应过来，原来是刚刚江湖游医的话已被她听去，心中顿时一紧。
“不要听他胡言，一个江湖游医的话不足为信。”
“他说他是江湖人，江湖人不说谎。”她开口道，“我自己的病我自己清楚，你应该听他的话，早些为我筹备身后事也好。”
“放屁。”
这一回，他没有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看到她冲他笑了一下，然后翻了个身子，面朝床榻里侧再也不发一言，他看到她瘦削的背脊，心像是被刀尖扎那样疼。
她挺了数月，最终还是走了，缠绵病榻的最后一晚，她将他唤进卧房，语重心长。
“我是个江湖人，跟你过了小半辈子，我不求你能放下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劳烦你听我的，损人利己的事不要再做。”
这些年，她看着他做了许多损人利己的事，但官场有官场的无可奈何，这一点她懂。
“你不要说这些，好好养病才是重要，我有我的打算，那些不愿归顺朝廷的江湖客，我放他们走便是……”
皇帝有意在踏入黄土之时为儿子谋划江湖，大小官吏自然要设法为皇帝谋好道路，这些年在雁门关外晃荡的江湖豪杰不少，桂川武总是找那些颇有名气的，结交诏安，为皇帝分忧解难，人家愿意俯首听命自然被奉为坐上宾，人家不愿意俯首听命，他就先找借口关押为难，再费口舌同人家论上一二。
只是这种事一向瞒着夫人，今日不知为何，却被夫人听到了风声。
“我自己的身体我会不清楚，我今业已油尽灯枯，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桂川武没有说话，他还有点事，起身拉上了卧房的门。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