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亡妻还在时,亲手栽种下这棵玉兰花的时候,那时候还在关外,她种下它,三年后病逝,几年后他升任云南王,自关外入驻王府,什么都未带,只带了这株玉兰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移栽,又怕它不活,日夜提心吊胆,后来好不容易长了花骨朵,终于放下心来,再过了数月,洁白的花瓣绽开,他想起栽种花树的那个女人,她曾一身鲜红于雁门关外入驻他心间,也曾一身洁白如玉,就站在花树底下,同洁白如玉的花瓣相得益彰。
“你步入仕途,虽说没什么,但官场险恶,我怕有一天你会同那些官府中人一样,做出损人利己的事……”她一身洁白道,“更怕有一天,你会双手染满无辜者的鲜血,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你们江湖人还怕双手染满鲜血?”那时,年轻的桂川武尚能一笑对她道,“我自十四岁戍守边塞,行马打仗,双手早已染满鲜血……”
她有些生气,秀眉一蹙,“你知我说的不同,戍守边关挥剑杀敌那是保家卫国……我们江湖人,扶危济难,打抱不平是俠者本义……”
年轻的桂川武不说话了,在他心里,虽分得清区别,但都是双手沾满鲜血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那时他已开始奉命诏安,对象都是些游动的塞外侠客。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一身洁白的女人动了动手,剪去长歪了的花枝。
“我最近有事,要出去一趟。”年轻的桂川武道,“边塞不太平,你同女儿待在家里,不要乱走。”
那天一身洁白的女人对他笑了笑,笑容温婉,让他这辈子难以忘怀,年轻的桂川武看着满树洁白的玉兰花,笃信自己不会为了仕途双手染满鲜血,但斗转星移,他还是低估了权力的诱惑。
而今,花树依然高洁,他却已经踏着尸骨睥睨天下,看不清来时路。
“事情做的如何了?”
桂川武站在院子里,花开的正好,洁白似雪。
蒙面男人四下一瞧,默不作声。
“今日小姐不在。”桂川武道,“仆从也被打发走了,你只管大胆说。”
那人才道,“大人交代抓的人,已经尽数抓到,现在正在别院关着,不知大人要如何处置?”
“将他们先带往沧州左兵营。”桂川武道,“对了,崆峒派那件事闹得有点大,我不是说只要将尹天德正法就好,怎么连襁褓里的小孩子都不放过?现在街头巷尾都是说闲话的,还好这件事做的干净,如果给朝廷惹了麻烦,看我如何惩治你们!”
那蒙面男子擦了擦额上冷汗,他有预感王爷要提这个,没想到他果真拿这问罪,缓了缓道:“是属下一时疏忽,这件事是底下人没做好,那尹天德提刀反抗,底下一时不查就……”
“那他们家还有没有活口?”桂川武问道,“如果有,送些钱财去,不要惊扰,也不要提是谁送的……”
“这个……没有了……”
桂川武藏在袖子里的手徒然一抖,过了片刻,长舒一口气,他的手上又添了几条人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尹天德啊尹天德,若你回信没有言语奚落本王藐视朝廷,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当真可惜……”
桂川武想起尹天德信里周正的言辞,说他是朝廷鹰犬,说偌偌江山有他们这样的官宦岌岌可危,一拂衣袖,又是愁闷。
“我倒宁愿你从未踏入仕途,不做朝廷鹰犬,同我行走天涯,一同赏尽花开花落……”
那年发妻已经重病,坐在只长了叶子的花树底下,一边咳嗽,一边对自己道。
“你瞧这株花,它长在寻常百姓家里是这个样子,长在官宦人家也是这个样子,都是这个样子,又有何区别?”人到中年的桂川武以花树喻己,“就像我,不做官是这个样子,做了官也是这个样子,就是一身衣服不同,又有何区别?”
她穿着那件红色长裙,捂着唇咳嗽,咳得面色赤红,看着他似是有话要说,他未等她说话,又说道:“我穿常服做一介布衣百姓能与你赏尽花开花落,做一任官员,照样与你赏尽花开花落,这又有何区别?”
她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神有些黯淡。
“区别就是一身衣服的区别。”中年的桂川武喃喃自语,“晓舟,不管你信或不信,不同衣服下我未变,对你的心亦未曾改变。”
桂川武不知那年他说的话,她是否听到了,那之后百来个日夜,他都握着她的手,听她不停地咳嗽,他陪着她从玉兰洁白如玉到凋零成泥,然后亲眼看着她香消玉殒……
“爹爹,娘亲怎么了?”
那天一早,一如往日,日已高悬,她却未醒。
他对着门外的女儿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看着“熟睡”的她,笑了一下,却有热泪流淌下来。
“娘亲睡着了,以后都要长睡不醒,剑英乖,去别处玩耍。”
她走了,连句道别都未来的及说,她的葬礼在雁门关举行,来凭吊的除了军中人,还有她在古刀门的师兄弟。
“师姐从知道你出仕开始,就一直担心你为朝廷做事,最终会不顾江湖道义……”
桂川武双目赤红,憔悴不已,披着粗麻,听古刀门掌门说这些。
“她前几日给古刀门带了封书信,信中让我叮嘱你,有些血不能沾……”
“她为何亲口不与我说?”
“她说与你说过无数次,怕你忘记,这才让我又叮嘱一遍。”
桂川武目送古刀门一行走远,盯着飘摇的烛光和灵位,心中空洞一片……
那年发妻身故,心疼好似千疮百孔,如今双手染血,鬓发斑白好一憔悴老翁。
送走来人,桂川武又看了眼洁白如雪的花树,一声悠叹,花影摇曳。
今日葵花宫来了访客。
锦华姑姑刚起,就听女侍来报,说是山前来了个少侠骑一匹快马,要找少宫主和叶公子,有事要议。
闻言同女侍一同去山门外,就见一人手持软鞭,牵一匹青马站着,着一身黑衣,衣上是雨气和露水清冽的味道。
“少侠怎么称呼?”
那人握鞭施了一礼,“在下桂剑英,特来寻杨少宫主及叶公子,有事相商。”
呦,是个女孩子。
锦华姑姑这样想,她又打量了一遍来人还礼将来人请入山门,她听过“桂剑英”这个名字,好像是小叶子和少宫主上回出门认识的朋友。
杨天化彼时正宫里在翻阅公文,叶雨修陪着他,葵花宫的公文大多没什么要紧。
“我觉得自己越发像你的书童。”无聊处,叶雨修拨弄指甲发着牢骚。
“别乱说,我什么时候拿你当书童待过……”
桂剑英就在这时入了宫,看到他俩,一直阴郁的脸上总算露出些光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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