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夫子赵澈
梁州,地处边境。几十年来,地方官安保得法,政令得当,与邻国互市交流十分频繁。梁州日久承平,经济发达,成了世人眼中的天府之国。更奇的是,这里书院林立,学风浓厚,每年向朝廷输送许多人才,极受朝廷重视。
集贤书院正是众多书院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城里达官贵胄,豪绅富贾家的孩子,大多在此读书受教奔前程。
这一日,一位青衫男子站在书院前,正要举手叩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个人影跌出来,青衫男子连忙伸手搀扶,还没扶稳,里面连绵不绝的骂声就随着笔墨纸砚一起砸了过来:
不知廉耻!愧为人师!误人子弟!辱没斯文-----!
被骂的那个不知道是羞耻还是愤怒,脸色通红,正想回头反击,突然瞧见男子面孔,怔了怔,失神片刻,随即像是失了斗志,挣脱男子手臂后快步离开。
男子朝里看去,看热闹的、起哄的人围了几层,透过人群,一个衣饰华丽的清俊公子,靠在一棵大银杏树下,悠然摇着折扇,他身边围着几个弟子,不知说些什么,那小公子似乎十分受用,满脸得意之色。
青衫男子扯住一个身形微胖的弟子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弟子上下打量:“你是?”
“赵澈,是新来的夫子。”
“新来的夫子?”微胖弟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或许是看男子面相过于年轻,很是不屑:“怎么回事?现在考不上功名的,都来做夫子?那份束脩就那么好拿的?集贤院可是朝廷主持的官家书院,能到这里读书的,都是前程锦绣之人!阿猫阿狗都能来指点个一二?要我说,你这么年轻,应该刻苦考个功名才对。像刚走的那位夫子,胸无点墨,还言行不轨,误人子弟不说,自己也丢人不是?”
男子不理会他出言不逊,笑道:“刚才被撵走的,也是夫子?”
弟子大摇其头道:“说是夫子,但是他品行不端,简直愧为人师!王员外的小妾去寺庙上香,他纠缠人家一夜。也不知道他弄了个什么法子,小妾竟然从了。第二天早上,和尚诵经发现他,正抱着女人睡得香呢!你说说,是不是丢尽了咱集贤院的脸?”那弟子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向树下小公子,眨了眨眼。
小公子早就注意到这边来的陌生男子,这时懒懒地起身,走了过来,人群立刻分出一条道路让他通过,他走近问道:“张包子,什么人?”小公子摇着折扇,言语态度傲慢。
近距离看,小公子面如凝脂,口含朱丹,俊秀异常。赵澈似有些诧异,眯了眯眼睛。
被唤作张包子的,马上变了态度,很狗腿地向他介绍。
小公子摇着折扇,斜视着赵澈,眼前这个男子样貌出众,神态安然,对着人人伏低逢迎的小公子,目光既无退缩,也无讨好,只是静静与他对视。
或许是男子气概不同于常人,小公子态度变了些,当下一收折扇:“张包子,你这个没眼力见的,愣着干什么,夫子刚到,你带着他四处走走,书院这么大,迷路了,拿你是问!”
“好嘞!”张包子得令,不由分说抢过赵澈的包裹,先一步走了。
赵澈无法,跟着张包子跨入大门,回头看时,正迎着小公子的目光:有些好奇,绝无善意。
转了一圈,书院的确是大,又建在山上,里面曲折迂回,第一次来的人迷路也不稀奇。只是赵澈记忆极佳,很快弄清楚布局结构。张包子故意带着他绕路,一来二去,该透露的透露了,该打听的也打听到了。
公子崔衡,梁州最大商贾谢乘之子,崔家祖上为官,近代经商,经营字号遍布全国,仅梁州城内一条街就有四五家。崔衡身份尊贵,出手阔绰,为人跋扈,出门随便都带着好几个打手,又和官家子弟打成一片,称兄道弟,在书院是个无人敢惹的角色。张包子的话里尽是吹嘘赞美之词,但大体情况差不多。
逛完书院,赵澈去找山长报到。张包子回头邀功,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转达给崔衡:
夫子赵澈,才考上的秀才,不是梁州本地人,一无靠山,二无来历,说话穷酸迂腐,身世清白如纸。只有一条,他是刺史大人推荐来的。原来,刺史徐半儒巡视科考的时候,见他风采出众,下笔如神,拿过他考卷一看,更是觉得此人学识渊博,可堪重用。于是便召入府中作了幕僚,谁知道,这个人迂阔可笑,说话啰嗦耿直,过了三天,大人就很不耐烦他,又不愿坏了自己惜才的名声,于是,便找了理由,推荐他到书院来教书讲学。
崔衡听完他掺杂了许多想象和夸张的话,了解了个大概,摸着下巴道:“就这?我还道他什么来头,原来是个穷酸秀才!无趣得紧。”
“崔兄,徐大人推荐的,那我们是不是---?”
“徐大人怎么了?徐大人也要给我爹几分面子。再说了,只是见过几面便打发了,能有什么交情?”
“那我们还是老一套?”
“无所谓,反正结果都是都一样。”
书院这边交代引见完毕,已是日薄西山。赵澈朝自己租住的小院子走去,远远地瞧见被赶出书院的夫子在篱笆边左右徘徊,正等着赵澈。
赵澈走过去,笑道:“姚夫子进来说话!”
“您---”姚荀被认出来,很吃了一惊。
“姚夫子经世治国之才,却只能在书院做个教书夫子,今日还被顽劣徒弟欺负得如此狼狈,实在是委屈了。”
“公子,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是姚夫子先认出我的。”
原来书院一瞥,他已了然。隐逸十几年,终于等到他长大成人,姚荀心中说不出的感慨。
赵澈将姚荀请入家中,一方整洁简陋的屋子,他隐姓埋名十余载,过着普通人的日子,自然没那么养尊处优。要说委屈,谁会比眼前这个人更加委屈呢?姚荀心中激动,正要跪拜,赵澈忙伸手扶起,眼神热烈坦诚,却不发一言。
前程旧事,千头万绪却无从谈起。好在既已相认,便可以从长计议。泛泛说了几句今后的打算,赵澈突然笑道:“姚夫子可想要报仇?”
“报仇?”
“难道姚夫子真如书院那些弟子说的,纠缠了王员外的小妾?”
姚夫子大摇其头:“哎,罢了罢了,报什么仇,不过是些纨绔子弟,顽皮而已。”
“愿闻其详。”
姚荀简单陈述了一下事实,自然与张包子所说的截然不同,但他跟王员外的小妾睡了一夜却是真的。不过是在女子进香的时候,把夫子骗到寺庙,下了药,送到厢房,再用同样的手段,将小妾送过去,脱了两人的衣服。所以两人人事不知,整睡了一夜。弟子们借着这个由头,把一向较真严厉,又喜欢向爹娘告状的姚夫子赶出了书院。
“真是无法无天!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不必劳烦公子,当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我应该抓住时机,不必在小可的事上烦心。”
赵澈正色道:“这不是小事,书院本来就是为朝廷培养人才的地方,怎能如此乌烟瘴气,就算不是为了你,我也要好好惩治一下这群顽劣之徒。”
姚荀沉吟片刻,笑道:“也好,有劳公子了。”
第二日,赵澈便要为弟子们讲经,姚荀讲的是心学,赵澈讲的也是心学。心学枯燥难懂,根本没人有兴趣。这也是姚荀很不受欢迎的原因。一炷香的功夫,弟子们倒下一片。
崔衡不在其中,赵澈打算等他。
过了好大一会儿,崔衡排场甚大地来了,一来,便吆五喝六,那些昏昏欲睡的,全都被他吆喝起来。
赵澈不去理会乱成一团的弟子,自顾讲经。倒是崔衡一反常态,坐下之后听他讲解,不住地摇头。
他摇了半天,赵澈才问道:“崔公子,你可是有什么疑问?”
崔衡道:“都传你言语啰嗦,果然不假。格物致知,哪像你讲的那么复杂?而且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我要是徐大人,一天都受不了你。”
赵澈放下书卷,“那你可是听懂了?”
“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懂的话,写一篇文章来,不懂的话,为师好好教教你。”
“前日刘夫子跟我们讲了半日《奇镜缘》,十分有趣,不知道赵夫子你,有没有什么拿手学问,说来听听?”
“你是要听我说书?”
“你可别小瞧了话本小说,人情练达皆文章,怎么,不可以?”
“没什么问题。只是今日所学,是要考试的。明日或背诵,或写文章,背出来写出来,可以说一说,背不出来写不出来,我也要罚!”
“哈哈哈哈哈哈,”一边的张包子突然大笑,“你个穷酸秀才,昨日跟你说的话是喂了狗吗?自打咱们崔公子进了书院,‘罚’这个字,就只有夫子们会写。”
赵澈微微一笑,收拾好经卷道:“我说到做到,回去好好准备吧。”
赵澈走后,崔衡抱着胳膊,似在思索,突然问道:“你说,他会怎么罚呢?”
“怎么罚?他敢吗?叫他有命来,无命回!”
“我倒是很好奇,照理说,昨日所见所闻,他应该有所醒悟,小心谨慎才是-----或许他太过迂腐,领会不到?”
“那小的再去敲打敲打他。”
“不必。那样就不好玩了。你不想看看他明天唱哪出?”
“要是他跟原来的夫子一样呢?罚抄默,罚背书,最多,也就打几板子。”
“他要真是这么着,那也太无趣了些。不过不急,不急,他比姚夫子年轻,大约也没那么古板,咱好好玩他。”
次日,赵澈进了讲堂,难得没人迟到,大家都齐刷刷坐好,等着夫子抽背。
崔衡瞧见赵澈带了好大一卷麻绳,猜不出他用意。
一个一个地抽查,不是胡言乱语,就是插科打诨,轮到崔衡,崔衡背了一首格调甚低的淫词艳曲,怕他不懂,还添油加醋地解释了一番。
赵澈脸露愠色,崔衡嬉皮笑脸。
赵澈道:“今日抽查,最为突出者为崔衡,词格调虽是不高,但解得甚有新意,其次为张包子,虽然牵强附会,离题千里,倒也说得圆。”
崔衡和张包子对视一眼,满以为赵澈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如此,二人应该得到奖励。”
赵澈返身拿出那卷麻绳,一扬手,将绳悬在屋梁上,又以极迅捷的动作,绕到两人身后,捆绑几圈,两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就给吊上去了。
赵澈心中有些诧异,张包子看着壮实,竟然比纤弱的崔衡更好对付。
赵澈单手吊着两人,毫不吃力。不慌不忙地将绳子绑在柱子上,又回身拿起戒尺。
崔衡和张包子这才算是看明白了,这是要将两个人吊起来打。
他竟然这么敢!
张包子也就算了,虽然老爹也是个做官的,但因为过于顽皮,小时候没少挨打。崔衡就不同了,父母十分骄纵,从小到大,别说打,一句重话都没听过。
赵澈一扬手,戒尺重重地落在崔衡的屁股上。
“你敢!赵澈-----”崔衡吃痛,不敢相信,更是从来没在众人面前丢过这么大脸,一时气极,连骂人都不会了。
但很快就不是丢脸那么简单了,戒尺雨点般落下,赵澈出手毫不留情,每一下都痛入心扉。
张包子口吐芬芳,赵澈本来不去理会,突然听到“你个穷酸秀才,不得好死,胆大包天,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一句时,停了下来。
“我自然知道你们是谁。崔衡,你爹崔乘有财有势,知书好礼,可惜,生了你这么个不长进的----儿子,读歪书,做邪事,横行霸道,欺凌弱小,我替他好好管教你。张百梓,你爹一方太守,你好好的世家子弟不做,学问不学,却做人家的狗腿,作践夫子,手段下流,我今日非打得你认识自己不可!”
“你个疯子!丧心病狂!我爹知道了,一定将你千刀万剐,一定将你逐出书院,你等着------!我要叫你见识见识本少爷的厉害!”
赵澈突然靠近,对崔衡耳语,语气暧昧:“少爷?你就不怕,哪天泄露了身份,被逐出书院的人是你?”
崔衡突然闭嘴,惊愕不已——他怎么知道自己女子的身份?
崔衡从小被当成男子抚养,骑马射箭,走狗斗鸡,行事粗疏豪爽,全无女子的风范,是以换了男装混进了书院,倒也没有人质疑,只当她是个长相清秀的公子哥。
可是,他怎么知道的?张包子说的?不可能,借他八个胆他也不可能泄露出去。
讲堂这边骂声不绝,围观的弟子暗吐舌头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惶恐不安的有。赵澈打累了,扔了戒尺,揉着自己的手腕,对众人道:今后知道怎么做学问了?
弟子们看看崔衡,又看看赵澈,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果还不知道,我再教教你们?”赵澈说着,又拿起戒尺。
“知道了知道了!”众弟子忙不迭点头。
“都散了吧。回家好好背书,明日我再抽背。”
众弟子明白,崔衡这座靠山怕是不那么稳当了,明日起就混不成日子,只能口诵圣贤文章,个个都哭丧着脸。
崔衡披散着头发,反剪着双手,瞪着赵澈,不用说,心里面早已将他凌迟处死。
赵澈一拉绳子,两人摔了下来。被打得屁股开花,站都站不稳。
赵澈道:“找两个人送你们回去,这伤口怕得养几日了。这几日不用来上学,在家闭门思过,顺便告一告我的状,让你们的爹娘来收拾我。”
“赵澈”,崔衡吸着气说,“你不要小看我,我崔衡要欺负人,靠的可不是爹娘。你给我等着。”
“有志气!在下在此恭候。”
“张包子,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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