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他第一次真正地醒来,却是年轻时的模样。地下书房,智能轮椅已经自动调成了睡眠模式,上面的老者却闭不上眼睛,像是死了。
门开了,小女孩悄悄地进来,熟练地点燃茶海上的檀香,恭谨地站在一旁,附耳轻轻呼唤:“先生,送葬者那边传来消息。”
听到先生二字,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
轮椅开始缓缓升起,带动着上面的老者才有了一丝生气。
他的电子眼珠开始转动,熄灭着的瞳孔也跟着映出蓝光,复杂的六角图案开合变化,就如老旧相机对焦一般。
“哦,小丽娜啊!”老者扭了扭发酸的脖颈,问道:“监狱那边如何?”
“先生,您又在轮椅上睡着了,是没电了吗?”
丽娜有些责备,嘟囔着嘴,小心的操作着,无奈年龄尚小的她,有些吃力,藏在眉角的担忧,让人一览无余。
先生杜文显,曾经多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只能用着最廉价的电池组维系生命,如今,甚至为了节省,就连大半个白天都在“休眠”。
“老头子了,就爱睡觉,不要在意这些。哦,对了,刚刚是不是小宋那边有了进展。”杜文显看着丽娜,笑了笑继续说道:“你们这些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净弄些乱七八糟的代号,说多少遍了,我的事,不用管,天天老想着复仇,什么时候才能听话。”
丽娜扭捏着挺了下胸脯,她有些不服输的说。
“哼,先生,就知道取笑。说到外号,您当年可不少,再说,我那大师哥,可凶的紧,你可得好好管管。现在,非叫人家喊他外号不说,还叫我火女,您评评理,我这么……”
说着,丽娜想要挽起老者手臂,如往常一样撒娇,可是入手的却是空荡荡的衣袖,这时,她才猛的反应过来,俏皮的嘴角僵硬的挂在脸上。
“……乖。”
丽娜费力的说完,控制着自己不能哽咽。
原来,老师早已经废了。
杜文显看着背过身去的丽娜,冒着蓝光的瞳孔,猛的收缩,一声长叹卡在喉咙。
“火女?臭小子又偷玩老子游戏,不务正业!”杜文显板着脸,假装生气。
“对,脾气又臭,还不学好。先生,要不,砸了他的电脑吧。”小女孩心性天真,只是稍微转移话头,就狡黠地借坡下驴,顺势还卖了一波队友。
“嗯?不学好?”老者哑然,机械眼珠来回翻转。不过看着已经擦干眼泪的丽娜,也就释怀,这才引回话题。
“行了,孩子,小宋说什么了?”
“送葬,大师哥说,他找到了!”提到这,丽娜满脸兴奋,雀跃的叽叽喳喳,就连檀香也烧的旺了些。
“找到了?想不到啊,整整十年!”老者一扫颓废,咬牙切齿。
他眼眶泛红,本已干涸的泪腺,奇迹般的涌出血泪,滚烫的泪水流过通红的机械瞳孔,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短路的高温,瞬间灼烧,焦臭味盖过了檀香。
“没想到,好!”
杜文显,22世纪最杰出的生物学泰斗,被誉为活着的达尔文,是监狱的话事人之一。
灾变前,威名显赫。
灾变后,狼狈逃命。
十年来,落得这幅模样,才得以苟活。
如今,他隐姓埋名,已是心灰意冷。
此刻,眼窝处的滚烫,让他又“看”到希望。
只有真正的活着,才能疯狂!
“先生,先生,哇。”丽娜听到滋滋乱响的声音,只是看了一眼,再也止不住眼泪。
她慌乱的用袖子来回擦拭,又不敢碰到眼珠,只是两下,就血肉模糊,越弄越乱。
后来她像是想起什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碰倒了燃尽的香炉。
只听得门外,一阵叮当乱响,女孩那杂乱的脚步声,道尽了焦急。
“在哪呢。”
“说明书在哪呢?应急钥匙呢?”
“啊。”
“快出来,丽娜错了!”
“哇……”
短短十分钟,丽娜害怕了。
她失魂落魄的把自己拽进屋内,径直地来到轮椅旁边,滑着瘫跪在那里。
眼前的地面上,散落着一片灰白色的香灰,上面两个停止滚动的的铁球,兀自冒着余烟。褐色的血迹灰扑扑的挂在一起,状似生锈多时。
突来的打击,压垮了她的头颅,稚嫩的肩膀,止不住的颤抖,那豆大的泪珠,穿成串坠在地上,随后迸溅进那俩铁球,又是一阵滋滋乱响。
“孩子,我不疼,快起来,我的学生跪不得。”杜文显虚弱的低着头,“注视”着身前。
一身铮铮铁骨化作柔情,他想要伸出手摸摸女孩的头顶,也是奢望。最后,只能尽力挺直脊梁,昂起头,空洞的双眸似乎看开了一切。
“丽娜不哭,老师好着呢。”说着,他调大了仿生声带,“糊涂啊,傻孩子,你宋师哥不是找到了吗!”
这声大喝,钟吕一般,振聋发聩。唤醒了捧着眼珠的丽娜,她回过神来,抑制不住急促地呼吸,胸中的憋闷随之而去。
“对了,还有大师哥。”
是的,他答应过的,一定可以,送葬者一定可以。
一周后,杜文显戴着头盔,侧躺在床上,脊椎尾处的插槽,扣在一根漆黑的线缆上,另一端连着的,是个巨大的蛋。
“宋师哥,不,送葬者,先生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小姑娘丽娜低着头,拽动旁边那人的衣角,数着手指头。
送葬者宋辉,四十多岁,大众脸,话少,爱眨眼。
两个小时了,他杵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吭声。
此刻,丽娜若是胆大,抬起头来,便能看见,她那高大的师哥,现在正瞪大双眼,“一眨不眨”地调试着手中的仪器。
只有细看,才能发现,他的眼角抽搐的抖动,牵动着眼帘不停蹦跳,那眨么着的眼皮,和皮筋一样,始终小范围的反复回弹,却又无法闭合。
不一会,宋辉额头沁出的密汗,越积越大,最后跃然而下,溅到衣角上,蕴染成一片。
扯着衣角的丽娜觉得手背有些冰凉,这才停下蹂躏皱巴巴的军服,茫然的抬起头来。
那是怎么样的一双眼睛,黑色瞳孔专注而神秘,白色的眼白上爬满了血丝,颤动的睫毛黑白斑驳斑,挂满了汗珠,根根挺拔。
顺着微胖的面庞,古铜色皮肤上的皱纹,像是瓷器上的裂纹连绵不断。他累了,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明亮。
丽娜想帮师哥擦擦汗,又有些胆怯。扣着手指头顾自黯然。
她感觉自己还是那么没用。全家人,就她只会添乱。
想想过去,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是啊,宋师哥也已经老了,他已经很累了。
她握紧双拳,手掌掐出了白印。忍住,眼泪不停打转,最终没有落下。
“好了。”宋辉放下仪器,静静的等待。
不大的声音,有着浑厚的闷响,空气中像是被迫击炮犁过,耳鸣后,一切都凝固了一瞬。
等待,无疑是压抑的,未知的结果堵的丽娜呼吸不畅,直到丽娜看到她的大师哥敬了个军礼,才豁然开朗。
射灯下,宋辉原本褶皱着的军装,已经笔挺如初。一丝不苟的站立,倒是显得他圆润的面庞刚毅了许多,横平竖直的线条映衬着那颗白色的巨蛋,也渐渐变得有了丝棱角。
宝剑将出,锋芒毕露。
“咔擦。”一双如玉的手臂划破蛋壳,上面附着的粘液被扯成了丝状,裹挟着碎片摔在地上。
扑鼻的馨香传来,丽娜好奇的正要靠近,却被宋辉紧紧地捂住了双眼。
“好香啊,大坏蛋,讨厌!快放我过去。”她有些不解,用尽力气掰扯着,可是徒劳无功。
“先生,好久不见!”
丽娜长大了嘴巴,认命了攀住手臂,吊在师哥身上,扑棱着的小腿也停了下来。
她心中愕然。原来,闷葫芦师哥,也会说三个字以上的话。
“好了,放下她吧,”巨蛋中走出的男子,已经穿上了一身军装,看着面前的俩人,百味陈杂。
“对啊,好久不见。谢谢你们,我回来了。”
监狱长杜文显回来了。
他以18岁的姿态站在那里,年轻帅气。与床边的“老者”形成强烈的反差。
丽娜刚被放下,便张着双臂小跑过去,想要拥抱。
随后却突然红着脸,愣在身前。
这时,宋辉指了指自己的裤腰,杜文显恍然,尴尬的转过身子,拉上裤链。
不怪他,十年了,他没再自己穿过裤子,甚至他已经很久不记得自己有过双腿。
这身军装是他老年时的尺码,并不合身。紧绷着的外套锁在身上,有些滑稽,内里的肌肉线条,不甘被束缚,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
说实话,有些小了,他拽了拽下摆,回过身来。
郑重的鞠了一躬,再次说道。
“谢谢。”
两个字,道不尽的沧桑。昏暗的地下室里,射灯依旧,可是在场的三人,都觉得整片天地都明朗了。
“哈哈哈。”
不久,他们紧紧的抱在一起,难舍彼此,相对无言,又各自相知,默契的又哭又笑。
对于他们来说,十年很远,对于十年来说,他们很近。
熟悉的感觉,恍若昨日。
咕咕咕,张文显的肚子不争气地闹着,又是一阵悦耳的娇笑。
这时,饶是张文显城府了得,也难掩尴尬,似乎这具完美的躯体总是带着意外。
乌龙频出,相视而笑,给这场重逢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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