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三月十五

成日里来同我说话的男子叫白祁,是他把我带回来,在这名叫云琊的地方躺了九年。

我生前养在深宫中虽读得四书五经精通琴棋书画,却实在少闻江湖之事,可尽管如此也有耳闻云琊的大名。

我大泽最高的山就名为云琊,在初次看话本时还以为此云琊是那云琊山成了精,而后看才知晓这云琊是江湖之中的一派势力,不皈依任何一国,也无人知晓其究竟座址何方,且因其极少搅入这江湖纷乱斗争在世上只留下了些许近乎怪力乱神的传说,在江湖人口耳相传的云琊中人皆是半人半鬼从头到脚一身黑,能通晓阴阳引渡亡灵,使白骨生肉,死尸复苏。

本来对于这些传言我只当了饭后笑谈,听过便罢了,可谁知我这一遭殉国,竟到了真的云琊。

听白祁说,在我死后天梁王命人将我拖到了乱葬岗曝尸荒野。

这天梁王也真是缺德的紧,犯我国度不说,我好歹是一国的长公主,就算我大泽战败归于天梁,我殉国而死不但不以公主之礼殓了我,反而连条席子都不裹就将我扔去了乱葬岗。

等白祁遇到我,把我捡回云琊的时候我已经被野狗叼去了半条胳膊,是他带着人撵了三里路才从野狗嘴里抢回那半条胳膊,可他再回过头一看才发觉我已摔得不成人样了,便只得把胳膊勉强给我安好,又用云琊的秘术重新给我捏了张脸。

在我刚回魂睁开眼睛的时候,白祁曾捧了镜子给我看过一次这张脸,说真的这张脸他捏的真是美,比从前的我要美上不止三倍,美到几乎祸国殃民的地步,别说是个男人,就算我是个女人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都感觉心口那颗摔碎的心不争气地跳了几下,殉国前没体会过做个绝世美人的感觉,这死后回了魂倒有了这个机会。

白祁把我的魂从阎王殿扯了回来,如他所说,整整三年我躺在那美其名曰保持肉身不腐坏的灵石台上,日日对着那穹顶上数不清的红线大眼瞪小眼,可魂和肉身没嵌好,我没法说话没法动,就连皱皱眉都不成,日子长了着实心里烦躁的厉害,心中也更思念故去的父王和母后兄长幼妹,惦记那个侥幸逃出大泽的王妹,这九年过去,也不知她过的如何,生生死死。

这白祁倒是对我甚好,许是知我日日烦心,他便常来与我说话,我不能回应他,他便在我身边絮絮地说,同我讲云琊的秘术,给我看他掌上白鸮血绣的可以遣阴兵的生死令,时不时还拿些好吃的食物来探探我这活死人是不是恢复了五感。

他同我讲了很多我从前从未听过的江湖事,大到国家兴亡派系之争,小到某座小城中青石砖瓦巷中的瘸腿小花狗。

只是,白祁的口中从不讲任何他的故事,我只知他是云琊的阁主,除此之外,我再不知任何有关他的事,就连他的年岁我都不知晓。

三年中我从未见过除他之外的人,甚至我一度认为这云琊是不是只有他一人,可我没法表达,这疑问我自然无法考证。

魂魄嵌进身体的速度太慢,三年时间我才堪堪能动眼珠子,我本以为这样煎熬的日子还得过上个几十年,可白祁却同我讲,今天是我殉国的第十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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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声敲过四更,盈渊王宫中的宫灯又熄了三重。巡夜的士兵腰佩长剑,列着齐整的小队,走遍了宫中每一条青石板路,守卫着整个王宫的安宁。

傅渊还没睡,借着桌上烛台的光看着手中那纸聘书,他的眉心蹙成了一个浓重的结。

那婚书的底衬由绣苑最好的司纺娘绣成,过了十年之久也依旧光亮如鲜,只是底衬浆表了上好宣纸由他亲自写下的婚书,在反复的摩挲下已然有些发脆发皱。

傅渊修长的手指反复抚摸着婚书上那个有些微微晕开的名字,忍不住叹了口气。

站在他身后的近侍小徽有些不忍地抿了抿唇,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开了口。

“王上,都四更天了,明日还得上朝,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傅渊没有动,一双星般璀璨的眉目里满是沉痛之色,他沉默了半晌才出声,“今天是她去了的第十年,若是她在,如今也已同我一般二十七岁了。”

“是,”小徽垂首低低应道,“王上惦念公主,公主若是芳魂有知,定会感念王上深情。”

傅渊蹙眉深深叹息,“人都去了,感念不感念又有何用呢?我对她自幼时国宴一见倾心,公主高洁本王不敢唐突,只得早早备下婚书与这满屋子的聘礼,待我行了加冠礼后便以国礼向大泽王上前去求亲,可不等我加冠公主才及笄两年,她便同我已是阴阳两隔……”

烛火暗淡,映得他眉目愈发深邃,眼底里满是沉痛的悔意,“说真的,小徽,我都恨自己,为何非要克制着拘着礼,非想着等到到加冠才去提亲,若是父王还在世时,我早些让父王去大泽定下这门姻亲,大泽和盈渊有了姻亲兴许也能制衡上天梁些许年月,也不致她在那般好年岁便殉了国,本王都还未来得及同她真的相识……”

摇曳的烛光映照着殿中的景象,殿中一列摆放着价值连城的系了大红色绸缎的酸枝金玉箱子,数不胜数的珍奇异宝一尘不染地陈列在金镶玉托盘里,一对未曾燃起过的龙凤花烛搁在那托盘的最中央。

傅渊蹙着眉,两行泪却是蓦然流出,他抬手捂住面庞,已然泣不成声。

“本王当真有悔。”

“王上……”小徽红着眼眶轻轻替他抚着背,他吸了口气,轻声安慰道,“王上莫要太过悲伤,若是公主有知定然是不忍的,天色不早了,您也熬了大半宿,还是早些歇息吧……”

傅渊不言,过了好久才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捂住面庞的手,他的眼圈很红,似是被满屋喜庆的红色染了色,他撑着小徽的胳膊站起身,俊朗的眉目满是沉痛与惫态,“她去了,本王能为她做的不多,也只有每年三月十五祭她一祭……”

在满屋鲜艳的红色中,傅渊深深地闭上了眼。

“隐忍多年,当年将她从城墙逼下的天梁,本王也该向他们讨回点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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