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琵琶

三月十五已过去了一个月,四月的天气也比我刚醒时回暖了些,白祁说,兴许是我在回魂时受了太多满月时阴气的缘故,此番醒来却是比从前要畏寒的多,四月的温热天气里我还得裹着初冬的薄风毛大氅,夜里睡觉必得铺几床厚厚的被褥才不至于半夜十分被冻醒。

这一月中虽不用再日日同那满屋的红线大眼瞪小眼,可我还是依了白祁的嘱托,每日去那灵石台上躺几个时辰,这一日日躺下去,我的行动也也渐渐恢复如常了。

见我可以正常的起居,白祁便在云琊的高塔中打扫出一间屋子给我居住,让岑袖贴身伺候我。

岑袖英姿飒爽,办起事来也利索,她话虽少可性格却是深得我喜欢,于是我待她也是格外亲近,老是求了她让她给我讲讲这十年中外界都生了些什么变化,而她也很是乐意同我待在一处,一来二去我们二人便也混的十分熟稔。

从她的口中得知,云琊坐址龙骨山脉附近的雍州,雍州不属于和戎也不属于东陆,自成一隅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踞交错,处处都是看人下菜碟的黑店,若是出门去必得慎之又慎,否则哪一日被人莫名其妙掳走,砍了脑袋扔在沟里,连个囫囵尸首都留不下。

岑袖同我讲,在我殉国当年,东陆原本三国中的盈渊起了内乱,起因竟是那老盈渊王崩逝,手下的摄政王起了异心,在新王的登基大典上发难,甩了三千精卫将王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将那还未礼成的新王扔到天牢里关了三个月,放出来后便携了天子来号令诸侯,想当傀儡皇帝背后的真皇帝。

可谁知那小盈渊王却不是吃素的,在牢里时就同外头不知如何通了气,假意臣服忍辱负重了三年之久,在摄政王的监视和掌控中秘密地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在第四年替老盈渊王祭祀之期乍然起兵,一举擒了摄政王,重新夺回了王权。

说真的这小盈渊王当真是有魄力,如果有可能,我真要向他取取经该如何筹谋复国这等大事。

而我大泽却不甚幸运。

在我殉国后的第二年老天梁王崩逝,新王贺兰泽继位。

天梁新王暴政,以铁腕治国,他一登基便发配了大泽王室幸存的宗亲们入贱籍为奴为婢,仿佛要昭告天下,大泽已然是天梁的所有物一般,辟空了大泽最丰饶的辉旸城,引了万名天梁人迁入,在大泽子民原有的土地上生息。而被从辉旸城迁出的大泽子民只得往边境那穷山恶水之地的扶岳迁移,半数老弱妇孺在途中便被饿死,有幸到了扶岳的也只能在那里苟且牵强的度日。

闻之我骇然大惊,更铁了要手刃了那贺兰泽的心思,只是我从前养在宫里只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对这武艺却是一窍不通,若想亲手了了血恨无异于登天。

我急得上火嘴角都生了几个水泡,好说歹说求了白祁寻些法子来让我学习武艺,他担忧我刚刚还阳,身子吃不消习武的疲累便没有允下,可日子一久终究架不住我软磨硬泡还是松了口。

在我的强求下,白祁从外面寻了好多灵药来让我泡澡疏通经脉,又让岑袖手把手地教我凝聚内力,练习基本,一月过去我也渐渐摸着了门路。

我特求了岑袖替去找巧匠替我打一柄藏剑萧随身带着,日日练起剑式来也是带了咬牙的狠劲儿,只为着有朝一日一剑戳死那天梁新王。

白祁事事依我,要什么东西不到半日就让岑袖给我送了来,买灵药花出去的钱亦是跟流水一样,整个人几乎是把我捧在手掌心上头,我说什么他都没二话。

他对我好的都让人有点发怵,在日日良心不安的谴责下,我抖起胆子逼问着白祁究竟为什么对我这般有求必应,而他似是铁了心要打太极,只讲与我有缘,让我安心受着就好。

我被堵的没话却实在不想亏欠于他,奈何此时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便只得写了一纸诺约,咬破指头摁了个血手印塞给了他,同他讲自此我欠他一个承诺,日后他若是想要什么,不论是万两黄金还是万亩良田,待我光复大泽后定会兑现予他。

白祁收下诺约后我心中负担亦是轻了不少,终于可以跟着岑袖潜心练武,在一日日的锻炼下,我明显觉着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慢慢恢复了健康。

只是练剑之余我一直忧心,白祁也拨了人可劲儿去寻,可我那旧时失散的王妹却是一直没有半点音讯。

终于在五月初那日,岑袖将替我打的藏剑萧带了回来,摸着那白玉材质的清润箫身,我明白是时候回去我离开多年的东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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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三是盈渊的大节庆筹云日,相传古时盈渊大旱,一年滴雨未下,地里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盈渊王曾派军队翻过龙骨山,前往和戎以西的大河取水,可路途遥远人力物力损耗太大,回来的军队人数已不足走时的一半。

正当盈渊王绝望之际,有一少女着了五色吉服登上了王城的城墙,赤足在王城最高的远瞻台上跳起了祈雨之舞,结果经那少女一舞上天竟真的聚了乌云降下了雨,大雨连下三日彻底解了盈渊的旱灾。

自那之后盈渊每年由当朝的大祭司提前一月卜算出一名生辰八字最适宜女子,将之接到宫里由宫中首席舞司亲自教习祈雨筹云之舞,在七月二十三当日正午登上王城的远瞻台起舞,意求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我一人势单力薄,即便有白祁云琊的势力相助,在日后行事未免多有不便,云琊毕竟只是个江湖派系,而能够与一个国家抗衡匹敌的只有另一个国家。

所以,我定要借着这次筹云日想方设法进到宫中接进那小盈渊王,借他的手去摸清天梁的底细,好好捏了他命脉死穴。

为着事情看上去合乎情理,五月中岑袖便同我一起离了云琊,辗转多日到了盈渊边境页城。白祁扮做人牙子模样,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和岑袖卖进了一个小乐团后,便亲自去了盈渊王城,想方设法替我解决占卜的问题,而我只需和岑袖待在乐团里,静心等待佳音。

都说人心隔肚皮,曾经在宫里养尊处优,对这句话也只是纸面上的理解,直到真到了这偏僻小城,才真知人心究竟为何物。

白祁给我和岑袖安排了个不会令任何人生疑的身份,他同乐团的班主讲我是被从盈渊北边嵩阳没落的官家小姐,虽然性子娇些可却弹得一手好琵琶,再加上这张脸生的极美,假以时日好好调教定能成为一代有名的琵琶伎。

我和岑袖也梨花带雨地应和,一边保证着肯定会听话,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露出手腕胳膊上画出来的假伤痕,那班主在听了我的琵琶后才终于克扣着用半贯钱换下了我和岑袖。

在从前我从不知,只消半贯钱便能换来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白祁走后那班主便将我和岑袖带到了一间屋子,那屋子昏暗的厉害,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缀在西墙上,蒙了灰的窗纸透进一线光亮。

屋子中央摆了一张破桌子,边上斜了两条长凳,南北墙边是两条大通铺的冷炕。

我抱了琵琶同岑袖进来的时候屋子里一股子廉价的脂粉气,几个正在梳妆的姑娘坐在桌前抢着一朵坠了颗宝石珠子的绢花,另外几个已经打扮好的正跨在炕沿上拨弄着手中的笙箫琴筝。

我和岑袖没有包袱,那老班主便给我俩抱了一床被子扔在南头炕的最里边,让我俩铺了晚上挤着睡。岑袖知我畏寒,本想争辩几句却被我摁下了,我向她递了个莫生事的眼神。

岑袖聪慧,见我示意立马便歇了声,忍了忍便低头铺床去了。

可谁知床还没铺好,那老班主就又进来了,说让我和岑袖洗把脸拾掇拾掇,一刻钟后和乐团一起去前院乐台子奏琵琶。

“妹妹,你是从哪儿来的?生的这般漂亮,怎的就做了琵琶伎呀?”

那班主一出去,屋里的姑娘们便凑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片人遮了那本就不亮堂的光,我下意识搂了搂怀里抱着的凤颈琵琶,抬头不知该看哪一张脸。

“小女子从嵩阳来,家父获罪下狱,家中人皆入了贱籍,我是被卖来此处的……”我起身抱着琵琶冲她们福身,垂垂睫毛眼眶子一红,便是要哭,“小女子眼界浅,从前未曾离开家,不了解这乐团里的诸多规矩,日后还得姐姐们多多照拂……小女子在此先谢过各位姐姐了……”

“唉,原是个没受过苦的官家小姐,这乐团不比你家中舒坦,人又多床又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日后难免会受苦……”

一个梳着斜髻,看上去年岁稍长的女子朝我伸手,我搭住她那双保养的甚好的手站起来,正想道声谢时她却攥住了那凤颈琵琶的琴头。

那女子一双上挑的眼睛雾沉沉的,毫不掩饰对我琵琶的喜欢,手里一用力竟直接将琵琶从我怀里抽了出去,她倚在墙上,欣喜地抚摸着我琵琶的象牙琴颈,轮起手指轻轻一拨弦,便立马闻得了清脆的乐声。

“果真是好琴,定是你在闺阁时的爱物!”

在众人羡艳的目光中,她的表情亦是掩饰不住喜色,她转过头看着我,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中满是明媚的笑意,“妹妹,你这琵琶深得姐姐的心思,不如今日上乐台子赏脸让姐姐一用可好?姐姐长在页城这小地方没见过这种稀罕物什,你若了了姐姐这个心愿,日后姐姐定然拿你当亲妹妹看待……”

看着她紧紧抓着琵琶的手,我心中不由得冷笑,心说连名字都不曾问,就抱了人家的琵琶不撒手,这哪是借琵琶,分明就是明抢。若是不允她,在这里的日子恐怕定然是好过不了。

我笑笑,刚准备开口出外面替我洗帕子的岑袖正推门进来,她见黑压压一群人围在我边上,我的琵琶又在那女子手里抱着,便以为我被她们欺负了,立刻脸色一变把人群扒开一道口子挤进来挡在了我的面前。

“你们干什么!不许欺负我家小姐!”岑袖挡在我跟前,手里的帕子还滴着水,一双好看的大眼睛警惕地瞪着面前那群穿红着绿的女子,牙咬的咯嘣一声,“你拿我家小姐琵琶干什么!还给小姐!”

“阿袖!”我连忙拉住岑袖的衣服,“阿袖你误会了,姐姐只是想借我琵琶一用,没有恶意的。”

“什么?”岑袖回头,我立马向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我无事,岑袖愣了一下旋即会过意来,立马福下身子歉声道:“原是这样!是我糊涂冒犯了各位姑娘,我家小姐命苦,被卖来一路上没少受罪,我和小姐一起长大,离了家之前夫人特意嘱咐无论如何也要照顾好小姐,我们人生地不熟因而冒犯了各位姑娘,还望姑娘们莫要怪罪!”

“罢了罢了,”那女子捂着心口摆摆手,又多看了岑袖几眼,“你这小姑娘倒也衷心,只是来了这乐团便没有什么夫人小姐,都只是普普通通的乐伎,在这看赏定高低的地方,你光这样愣头愣脑地护着她也没有用,凡事还得你家小姐自己争气,才能给自己挣出个出路。”

“姑娘教训的是。”岑袖红着脸道。

“好了好了,班主不是说了等会儿要你同我们一起去奏琵琶吗,你这脸上又是灰又是土的,可怎么登台?你抓紧给你家小姐拾掇拾掇吧。”

那女子叹了口气,领着其他的姑娘们抱着我的琵琶就要走,她上挑的眼角轻轻一扫我,朝着那通铺最里头的一把旧琵琶努努嘴,“你的琵琶先借我,今日登台便委屈你使使我的琵琶,虽然和你这把没法比,可在这乐团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妹妹,登了台好好表现,若是那位贵人相中你替你赎了身成了良家子,那才是你的福气啊!”

女人们哄笑着走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了我和岑袖二人。稀薄的阳光从那小小的窗口透进来,照在那斑驳粗糙的桌子上,将每一条沟壑都映照的清清楚楚。

我走过去摸起那把旧琵琶,调了调音后轮起手指拨了两下,那琵琶弦定是用久了,声音又滞又涩。

岑袖似乎有些惋惜,她复杂地看着我,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岑袖,不用可惜那琵琶,我技艺纯熟,用这把琵琶亦能奏得好曲子,更何况我们并为了如她所说一般等着贵人相中去赎身,我们只是落脚,不要太在意。”

我抬手抚摸着岑袖光洁的面庞,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都说这世界是有三教九流,有些人注定便是那下九流的出身,正如这些乐团的女子们一般,因为种种原因皆属了贱籍,可抛开这身份不说,她们哪一个不是如花似玉,哪一个不是锦绣年华,只因这身份二字,她们勾心斗角,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偷生,背了个贱籍日日渴望有人赎身成为良家子。

可她们的命,便只能如此了吗,只能被用半贯钱买卖,只能成为那些贵人花钱才能赎出的物品了吗?

我觉得心头微微有些堵,便摇摇头不想再去思虑,伸手接了岑袖递给我的帕子擦脸。只听得门外头的后院渐渐响起了人声,我知道这是乐台子搭起来,看客们来了。

于是我搁下帕子,将鬓角的碎发别于耳后,抱起了怀中的琵琶。

“岑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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