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电光石火间,方锦倾蓦地察觉到了一些异样:既为天家禁苑,防卫怎会疏漏至此?萧安与詹事府一众谋士改换装扮,摆明是想掩人耳目,他们在亭中到底密谋了些什么?
此间园里的异数,渐如疑云罩顶,压得锦倾喘不过气来。她悄然拢紧手指,掌心布满了涔涔细汗。
隆康四十七年,在史书记载中无波无澜,除了皇太子恶疾发作,病隐西山外,再无特别的事情发生。
病隐......方锦倾心念倏动,看萧安实不像有恶疾的样子,莫非那只是个托词而已?
江道生心急劝阻道:“殿下不可,如今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您切莫因小女子的几句谵语,就令此前谋划付诸东流。”
萧安怒道:“江道生!你究竟是何居心?厂公不过离京月余,你便在旁煽风点火,生出这许多事端,如今孤待亡羊补牢,你仍有恁般歪理要说——你想逼死孤不成?”
江道生连声说不敢,依旧用身体拦在萧安面前,大有死谏不退的决然架势。
萧安一时倒踟蹰了。
正闹得不可开解时,身后突传来令人耳痛的拉弦声,晦冥中一道残影挟持着劲风,迅猛地直冲江道生发顶而去!
江道生骇无人色,仓促间躲闪不及,当着众人面前摔了狗啃泥。飘巾倏然被箭射穿,牢牢钉在地上,断发在风中瑟瑟抖颤。
他顾不得狼狈,提着袍子拼命叩头:“督主饶命,督主饶——”
来者根本不容他说完,当胸一脚,把人踹得个倒仰,张口呕出一捧浊血,随即昏死过去。
“带下去,严审。”声音不大,总似缭绕着一股寒气,令闻者凛而生畏,“今日在场所有人,一并押入囹狱,不容有失。”
金吾卫整齐划一的应答声震得地面粉尘拍打,也教锦倾的一颗心突突跳得飞快,直似要顶破腔子挣出来一样。
季春的宁静很快陷落在一片哭喊打骂声里。锦倾身处漩涡中心,却仿佛被人遗忘了,她无所适从地跪在那,隔着傍晚的蔼蔼沉雾和幕僚们的惨呼,看清了挽弓人的长相。
金质玉相,根骨似刀。
在此之前,方璟很难想象这两个词能如此巧妙地杂糅于一人身。他不动时,光风和霁月两相拂照,愈衬出玉山似的温润秀美;他若动时,棱骨尽展尽舒,就如一柄开过锋的利刃,将平和的假象碾成齑粉,纵贯生杀。
方璟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筛,最后定格在仅可能的那个名字上。
祝移南。
“祝大人不是该在济州巡河吗,怎么赶回来了,那班胡姬——”
祝移南沉声打断了太子:“殿下勿扰,人我已命金吾卫截下,在挖出祸首之前,臣以性命担保,她们绝不可能对外吐露半个字。”
萧安舒了口气,转而殷勤地唤其表字,似是急于解释,“乘则,孤也是受人蒙蔽,一时忘了你的叮嘱……”
“殿下无需多言,”祝移南凌厉的眼风横掠向侧,提醒道:“仔细闲杂人等。”
锦倾当然知道自己就是那个“闲杂人等”,却一字不敢辩驳。
“祝移南”的名字,在前后三百年的晏史上,是个矛盾而复杂的存在。
碎玉魔罗、私白卿相,以霹雳手段匡济祥和三十载,却在太子兵变失败以后,伙流民割据江东,令这场兵燹之祸整整持续了三年,彻底撼动了萧晏王室的权力根基,也为后来的天后临朝埋下了伏笔。
对待这等权宦,锦倾当然不敢小觑。她感受到那两道刀割似的利芒,慌忙埋低了头。
“臣女对今日事并不知晓,不过误入天家阆苑,偶尔撞破了一桩变故而已。”
她这句话答得模棱,欺践人伦可谓变,回心转意亦可谓变。东宫意图弑母的惊人真相,在她三言两语间若隐若现,既有剖心示好的意味,又暗含警示敲打之意。
祝移南洞穿了这点小心机,走到她跟前,俯仰相看间眼神陡厉,梢弓在掌心翻转,猝然顶上咽喉,迫使锦倾抬高头。
“小姐——”欢喜失声,迅即被金吾卫反擒住胳膊,用力按在了地上。
方锦倾但闻得颈后“咔”声作响,耳边玉坠轻摇,眼光却坚定不动:“她不过是个丫鬟,人微言轻,出去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督主真正忌惮的人应该是我。”
祝移南挑眉:“江道生说你轻狂,我看不假。小小女子,杀你比踩死一只蚂蚁容易。”
锦倾听见这话,便知他从方才起,一定有耳目在当场。
“我信督主言出必行,但这么做于您却是百害无穷。”
“为何?”
方锦倾丹唇轻碰,似要泯掉言谈间的惊慌:“我是参加内廷择选的官家女,黄籍有名,就这么无因无由地消失了,家里人必定来寻。届时天后下令追查,很快会知道我是在过了御街查验后才失踪的——这一带距离含英殿不过咫尺之遥,督主杀我岂非引火烧身。”
顿了顿,“督主若想在宫外下手却也不难。但我见到家人后必会第一时间告知宫中见闻,您取我性命不过弹指间事,要顶住百年望族的迁怒,恐怕靡费更多。”
祝移南骨扳指轻扥,弓身随之上翘,锋利坚硬的兽首忠实传递了他斩截而残忍的力度。锦倾被硌得很疼,喉间的顶迫感甚至令她呼吸困难,但她竭力不退,迎着修罗的注视,始终高仰着头颅。
萧安在旁不忍道:“适才若无此女一席话,孤真真就将行差踏错,看在她谏言有功的份上,督主就轻恕了这回罢。”
祝移南说:“贪图蹊径,巧言令色,纵然有功其后,也并不值得殿下相信。”
方锦倾微哽,憋闷的感觉霎时从喉咙转移到了胸腔。她缓着呼吸,敛眸又道:“督主杀我徒增百害,留下我却还有一利。”
祝移南不为所动,弓身偏转了个角度,筋弦浮掠着骇人的杀机已闪至跟前。
情急之下,方锦倾“唰”地睁眸,大声道:“我愿为太子张目,时刻留意天后娘娘的一举一动!”
隆康一朝,皇帝病笃不理朝政,天后与太子分庭抗礼,两宫失谐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鲜少有谁敢将此事拿到台面上说,锦倾喊完,蜩螗沸羹的园子顿时寂了寂。
萧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把头转向湖水,再不置一言。
风过湖面,流入袖中。祝移南身上的蟒袍厚重全然吹不动,而锦倾所着襦裙却翻飞若蝴蝶。须臾,他忽地将扳指往边上一带,窒息感顷刻消失,方锦倾也失重跌倒在地上。
一缕发随之欹过面颊,越发衬得她狼狈,这副情状被祝移南看去,他似乎轻哂了一下。
祝移南扬手抛了弓箭,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帕子,对她的提议未有回应,只道:“好生送方小姐回府,旁人若问起,就说天后娘娘留赐晚宴,耽误了时候。”
锦倾在欢喜的搀扶下站直身,即便已经感受不到膝盖的存在,还是忍疼屈了一屈:“臣女谢督主不杀之恩。”
祝移南擦拭着指间,忽道:“你方才有句话说的不对。”
“......什么?”
祝移南抬眸,面无表情地说:“取你性命确实容易,而要料理一个方家,于我亦不过弹指间事。”
锦倾一凛,叫晚风吹在身上,才发觉内里中衣都已湿透。
这股凉意一直持续到回府,热腾腾的姜汤落肚,方锦倾才感到片刻的回暖。
意料之中地,方老太爷没有过问只言片语,大夫人再三遣人来看过,确认小姐已着家,便也没了下文。
方家三代竭涓埃以忠萧氏,原身的父亲不忿贞元皇后擅权,率三千国子学生冒雨登上天昴台,跪谏七日未果。被隆康帝下令申斥后,回来便染了痨病,苦撑大半年,终是撒手人寰。方老太爷经此世间大恸,越发对牝鸡司晨之事深恶痛绝。
都知道此番遴选是为天后培养近身侍书作准备,无怪乎方家上下会这般抵触。
欢喜外间与人说完话,掀帘进来,将热汤注入银盘,阖上竹薰笼,不多时,一股甜香便氤氲了满室。
锦倾靠床偎坐,捧着汤盏问:“刚才谁在外头说话?”
欢喜臂间搭着衣裳,答说:“顾姨娘房里的璞烟。听说小姐白日受了惊,姨娘知道担心的不得了,叫她送了好些东西来,有的没的又吩咐了半日。”
锦倾笑道:“姨娘惯会小题大做,明日往夫人那儿请过安,你便随我去看看她吧。”
欢喜低低地应了声,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郁闷”二字。锦倾从床沿探出一只手,助她牵平衣角,覆于薰笼上,顺势拧了拧她乌黑油亮的小辫。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头房中传来话,说小姐今儿操劳了,从明日起,早晚请安尽可免去——她分明是有心挤兑您!”
“怎么说话的,该打!”锦倾把笑一敛,肃容道:“韦氏纵有千般不好,也是我名正言顺的母亲,往后无论人前人后,都不许这样口出不逊。”
日间的惊魂还没有过去,加上又挨了训斥,欢喜再也忍不住,眼眶渐渐红了一圈,却还是忍泪小声道:“我知道了。”
锦倾见状心软,叹声道:“夫人有她的难处。早前我遭人掳走,若不是她去求娘家,动用了兵马司的力量,我哪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便是外头放的那些东西,也不尽是姨娘能享用得起的,夫人只怕添了不少,只不许璞烟明说罢了。”
当家主母自有自的不易,从前原身非她所出,行事难免抱有偏见,方璟以旁观者的角度,凡事自然看的更加清楚。
“小姐,真的要入宫吗?”
沉香暗涌,帘幕飘举,烛火随着穿堂风左右摇晃,方锦倾的五官阴影也发生了长短不一的变化,仿佛体内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
她的眸沉在黑暗里,湮灭了明泽,恍若隔世的愤懑与不甘一涌而出,又在欢喜抬手护住烛光的瞬间掩藏殆尽。
“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成不成还两说……罢了,我有点乏了,你也早些去睡吧。”
欢喜走时怕她着凉带上了窗,锦倾却觉得胸口憋闷,走过去重新推开。外头真真正正是一个好月亮,清照着庭中的一抬秋千、一丛修竹,积水空明里恍惚浮出个人影。
“谢谢你。”
锦倾有些怔忡,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虚影又道:“想我半生,从前都是为人附庸,婚姻做不得主,前程做不得主,到头来连生死也为命数所误。今日在东宫跟前,你做了我这辈子都不敢奢望的事,为自己争取了一回。”
锦倾感到十分愧怍,日间所以强出头,不过是看不惯江道生小人得志的样子,在此之前她可是将退堂鼓打了一路。
“前路未卜,我不知道......”
“前路无涯,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
那女子纵身跃下忘川前,凄然一抬眸。三途河边,群鬼调笑,把她最后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但方璟还是听见了。
“在我们这个时代,女子不作乔萝倚木、不为浮萍飘零,到底还能活成什么模样?”
伴着“嗵”的一声,方锦倾在历史的长河里被彻底抹去了痕迹。但她终究留下了一个名字、一个命题,给方璟,让她续写她的同人。
锦倾向虚空抬手,不出所料什么也没有抓住。她忽然释怀地一笑,似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同谁交谈:“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不如咱们就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
虚影消失了,锦倾再抬首,顶上真真正正是一个好月亮。
而就在数条街巷之外的囹狱,一声凄厉惨叫上干云霄,遽然打破了春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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