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上鬓角(3)

祝移南指间夹着帕子,蹙额捉鼻。

时至今日督主大人似是仍对刑狱之地的血腥气难以习惯。然而他踩着稻草前行两步,还是俯下身,仔细查看了江道生的伤势。

囹狱用刑,讲究“鞭伤皮肉,棍折骨血”,怎么审、分寸拿捏到哪,这里头的门道多得很。狱卒都是讯问的老手,在经年累月的办差过程中养成了看人眼色的本领,知道督主有话要问,皮鞭蘸盐水将犯人打的死去活来,终是未落一棍,也未真正将其伤到实处。

“还剩下半条命,都招了。”狱卒呈上供状,“江家早有异心,想借这次的事作投名状,向天后投诚。宫宴上胡班但有异动,当场便会被翼龙卫拿下,其时东宫反叛的罪名,就成板上钉钉。”

祝移南并不去接那页纸,直起腰背拢了拢袖,“接着说。”

狱卒微有些迟疑:“江家虽然知情,但并非行刺的主谋,江道生不过在太子身边吹吹耳旁风,促使东宫的决心更加坚定,真正出谋划策的其实是殿下母族,温氏。”

周遭安静,江道生受刑昏厥过后,狱中再不闻其他嘈杂,只有墙角滴答着水声。

祝移南面色轻寒:“温氏?”

当今太子并非皇后亲生,其生母温氏其实是隆康帝的宸妃。隆康三十九年,宫中爆发厌胜之祸,宸妃牵扯其中。皇帝顾念旧情只问罪了她一人,并未株连其母族,温氏因而得以苟全。

东宫虽然自幼长在贞元皇后膝下,因为宸妃这道缘故,与温氏走得倒也还算亲近。

狱卒点头道:“督主,温氏一直企图插手詹事府、左右东宫,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将之斩草除根?”

祝移南眸微侧,仿佛不胜亮光地微微眯起,眼尾上挑,勾出冷戾而薄淡的弧度。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说,狱卒却俨然知错地垂低了头,手中供状簌簌一响。

“那帮胡女何在?”祝移南恍若不觉地又问。

狱卒忙道:“就关在隔壁,依督主的话,墙上留了洞,审问的全程都叫她们听着,早已吓破了胆。”

“这样啊,”祝移南遗憾道,“那也太不禁吓了,我还以为天下女子都如——”他突然止住,笑容就像夜里无迹可寻的风,转而在凉掉的茶水里蘸了一蘸,在桌上写下一个名字,“问问她们,认不认识这个人。”

狱卒眼神陡变:“这不是......”

祝移南叠起帕子,每一次对折都严丝合缝,工工整整地放在桌角。他再度转向江道生,自上而下的目光里充满了鄙夷,又似是厌倦。

“能行稳一世,偏要跪地求全。早知今日,老天何必生你一副膝骨?”

语音未落,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廷棍,包裹铁皮、外有倒钩,在江道生似有所感的一瞬里呼风而下,重击在那双膝盖上。

水珠“啪”地溅碎,无人叫出声。

狱卒喉头滑动,极力抑制着指尖的颤抖,俄顷又听祝移南在耳边道:“明日结案陈词报上去,江家犯了什么罪,知道该如何写吗?”

“卑、卑职明白,督主大人放心。”

祝移南从囹狱出来,久违的月上中天,清辉如银如练,更似能扼人性命的白绫。他端详一阵,眼前又浮现起那双倚墙直立的腿,囚衣掩饰了父亲身上的部分伤痕,却恰好暴露了受过膑刑的小腿骨,两只空无一物的血洞是那么触目惊心。

“我祝家儿郎,身染铜臭、不没骏骨,此生跪天跪地,不跪莫须有的罪名,即便枉死,也要挺身以证清白。”

祝移南出神一刻,已是不忍再看。他认蹬上马,踏破了水洼里的月亮,驶入漫漫长夜。

*

上京,作为大晏都城,向来是文人墨客的遐往之地。物华天宝,望绣成堆,造化神奇鳞集于此,这使它得以象征了大晏国运的昌盛无极。

然而就在这天清晨,上京东城楼不复往日熙攘。夹道摊贩尽数被驱赶,十余里长的官道上,缓缓行着一列即将被流放的刑徒。

“江家不是就要结亲了吗,怎么好端端的,惹出这等泼天祸事来?”

“还结什么亲呢,你不知道吗?方家小姐上元灯节被人掳走,寻了几日才找回来。这不没过多久,江少爷又因背地里訾诟天后娘娘,叫人捅了上去,这才......”

“哟,你说这婚事闹的,两人怕不是前世的冤家。”

“嘘,别说了.......”

队列中的江夫人蓬头跣足,形似枯槁,唯独一双丹凤眼锐光不减。她漠然转首,看了一眼双膝尽废,只能像牛马一样被缚在刑车上的儿子,匆忙别开了目光。

骤然地,东城楼下爆发她的一声哀呼。江夫人撞开官差,猱身冲向城门两侧的石狮子,血溅当场!

原已木然近痴的江道生眼见母亲自尽的惨状,突地开始咯咯笑起来。他越笑越大声,甚至于想要手舞足蹈,奈何为镣铐所累,叮铃当啷的交撞声间杂着笑,给这个看似寻常的早晨蒙上了一层诡谲的阴影。

江道生疯了。

这个消息在唇舌流淌间迅速发酵,传遍上京的三坊七巷,并且很快传到了锦倾的耳中。

欢喜噙着大仇得报的快意将此事大书特书,扭头却见锦倾并无想象里的激动,面上似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淡漠。

她开始疑心小姐是否喜过头了。

“......二小姐?”

锦倾看她一眼,摇头道:“人既然已经死了,前尘恩怨一笔勾销,身后话多说也无益——收拾一下,去给阿翁请安吧。”

算起来,魂穿以后缠绵病榻,还未曾真正拜见过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家主。经过这些天的观察,锦倾意识到,如果把方家比作百年岑木,方老太爷方屺山就是这棵树上最繁茂的顶冠。

正因他高高在上,族中晚辈皆对其敬而畏之;也因他高高在上,老太爷濡墨韫韬几十年,始终不得体会子孙侍笔在侧的滋味。

欢喜有些意外,说:“可是小姐,老太爷气儿还没消,这会子去未必能得召见。”

锦倾将那藕色游鳞襦裙放在身前比了比,只觉雅贵有余、生动不足,遂取颜色稍艳的湖蓝色如意绦束于腰际,又择了墨玉圈带以为点缀。

“召不召见是他的态度,去不去却关乎我的礼数。身当晚辈,恭孝再多都是本分,走吧。”

转过身,见欢喜在身后握嘴偷笑,锦倾便伸手拧她的面颊:“笑什么?”

欢喜边躲边道:“小姐病了这一场,人也变得爱俏了不少,真真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了。”

锦倾笑容略淡,侧脸去看镜中人,说:“女子可以为悦己者容,为何不能为悦己容。”

长廊迎着日光,底下亮堂,太湖砖石看起来颇有些上了年头,纹理平直、裂隙交错,如同块状龟甲,潜藏着兴衰起落的玄机。

锦倾是参不透这些,但她知道,凡俗不该久立天机之上,否则膝盖会疼。

汗珠顺着鬓角流到下颌,把新上的胭脂晕染化了。许是跪久的缘故,砖石的硬感隔着衣料越发明显地传来,到后来如银针砭骨,刺痛使她不知不觉中晃动起了身体。

“小姐,算了罢。”

锦倾一咬牙,结结实实磕了响头,抬声恳切地道:“阿翁在上,孙女自知不孝,不得奉您安养,反扰您清修。孙女反求诸己,病中亦感不安。惦及梅雨时节、墨锭结霜,阿翁临案写字多有不便,孙女用檀木雕刻了墨盒一方,还望阿翁笑纳。”

房中依旧无人作答,锦倾将墨盒放在地上,正待起身,房门从里打开,缓步踱出了一个人。

并不是方老太爷。

“祖父昨夜不得安睡,现下神思倦怠,不愿与人多说,二妹妹请回吧。”

锦倾因是跪着,并未看清此人的长相,但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倾儿见过兄长。”

方家长公子方淮长身玉立,背负一把长琴,腰间招文袋的颜色石青偏重,却不显人老成,相反衬上他笔挺如松的身姿,更叫世家公子的清贵之气展露无遗。

从锦倾的角度看过去,那素色缎面上似还绣有暗纹,回环周折,甚是繁复。

他微一颔首,道声“起来”,语气里透着几分疏离。但锦倾很快原谅了他的高傲:少年名士,有些傲气也是应该的,何况他同原身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彼此关系本就不那么亲善。

换作以往,这位长兄同她见过礼,便不再可能有更多交谈。但今日,方淮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立在廊下问:“听说那日,你错过了内廷择选,却与东宫有了一面之缘?”

锦倾心下疑惑,只不好表露出来,她回说:“太子有问,不敢不答,是以误了时辰,与今岁择选失之交臂。”

这话摆明颠倒因果,但凡知道一点内情的,都明白她在扯谎。偏方淮没有点破,走了几步下阶,忽而回首。

“能多嘴问一句,二妹妹执意参选女官,是为了外头的流言乱耳吗?”

锦倾道:“心若比寒窑,零星苦雨恐将失坠,若比广厦,疾风骤雨又奈我何。流言乱耳,伤心则大可不必。”

方淮轻哂:“妹妹好心胸。”

锦倾谦和地说:“承蒙兄长谬赞。”顿了下,“比起祖父因为一封檄文深受其扰,倾儿这点烦恼自不算什么。”

方淮声线微沉:“你听说了?”

锦倾道:“兄长问我为何执意于女官一职,我的回答是,君心我心。”

连日阴雨后,天穹阔朗,晴丝袅绕,刚好有一束自方淮的头顶披落,锦倾总算从那倏亮的笑眼间窥见了“驱马征云方济安”的影子。

“即便有东宫引荐,能否入习艺馆,到底不在他的一家之言。更何况,祖父那头你也需多花心思。”方淮看着地上的墨盒,说:“祖父近来眼睛不好,许久不曾运笔写字,这墨盒虽精致,白白束之高阁也是可惜了。”

锦倾听出他是在提点自己,敛首应声,忽又唤了声“兄长”。

方淮驻足。

锦倾上前,莞尔道:“我见兄长这书袋做工精细,颇见雅致,不知可否讨个巧宗儿,请兄长忍痛割爱一回?”

方淮掂量了几下,爽朗一笑:“妹妹既有心,这等惠而不费的事,我又何乐而不为。”

兄妹二人一来一回地打着机锋,欢喜在旁是彻底看糊涂了,待出了方老太爷的院子,忍不住问:“小姐什么时候同公子这样亲近了?”

锦倾拨弄着墨玉珠,柔荑在乌泽的相衬下,显得格外白皙。她袖里扣着讨来的招文袋,努了努嘴:“瞧见上头的纹路了吗?我曾亲眼见过,在那日东宫僚属的身上。”

“小姐是说——”欢喜自悔声高,忙捂住嘴巴,让声音从指缝漏出来,“公子私下结交了太子?”

得到锦倾的默认后,她转而不解:“既然如此,公子又为何对小姐进入习艺馆的事这样热衷呢?”

锦倾忖度有顷,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照实说,在前期的史料收集中,方家长公子方淮,亦即后来的征云少将军,当属方璟最看不透的一个人。

他出生在江河日下的文人乡里,乃大学士方屺山最器重的长房长孙。他成名很早,终其一生不曾以科举入仕,世人赞其风神秀彻,有昔年谢安之风,他却在加冠第二日远赴江东,投身行伍。

事实上,方淮得以青史留名的原因不在文采,而是武功。其中最显赫的一件,莫过于平定隆康五十三年的江东流民之乱。

在方璟的设想中,方淮从来不属于太子或天后的任何一方阵营。济安,济安,他的全部宏图抱负都寄托了这两个字里。

当然,历史的真相如何还有待后观。方璟越发觉得,这一次的同人创作远比以往任何一次信马由缰都要刺激许多。

“对了,让你准备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欢喜捧着那方墨盒子,掰手指说:“折子戏、刊行本,通俗演义......小姐想投身梨园,做个女学生不成?”

“非也非也,”锦倾竖起一根手指,故作高深地摇了摇,“督主料理了江家,也算替我讨还了公道,方氏锦倾乃收礼之人,自然要学着投桃报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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