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一切。刚下过雨的天气,空气里还浸润着丝丝的湿气。四月的风夹着些许寒意,吹得窗外的海棠树摇摇曳曳。王舒袅趴在窗前望着风中摇曳的海棠出了神。
五年了,她以王舒袅的身份活在这个世上五年了。在这个家,她是琅琊王家的大小姐,享受一切的锦衣玉食;走出这个家,父亲王满是礼部尚书,母亲李若予是金陵配享太庙李太师家的嫡女,而王舒袅的才情与美貌更是在皇帝颁布昭王与王家联姻的圣旨的一夜之间声动整个大离王朝。王舒袅即将成为大离皇帝宠爱的六皇子昭王的王妃,而成为昭王妃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以王舒袅身份存在的这整整五年来,她从早到晚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她苦练被安排要学习的一切,因为她知道,她要活下去,只有这一条路。这五年里,她一刻也不曾忘记曾经的自己,何阿绿,那个在豫州的难民队伍中饿得干瘦两眼发昏,抱着虚弱的妹妹乞求上苍垂怜的自己。忘不掉的,除了那场饿殍遍地的饥荒带来的午夜梦回的恐惧,还有已经离开她五年的妹妹,阿紫。阿紫饿病的枯黄的小脸似乎就像是刻进骨髓里的印记,时刻提醒着她,留在底层的挣扎没有任何的意义,随时都会像蝼蚁一样死去,人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六月初六,很快就会到的,是王舒袅和大离昭王萧恒齐结婚庆典的日子。从五年前踏进琅琊王家她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被安排和操纵的,五年里,她被训练成萧恒齐喜欢的样子。萧恒齐喜欢聪明的女子,她便需要饱读诗书,也像男子一样,在家中与父亲和哥哥谈诗论道;萧恒齐是大离马背上成长起来的亲王,她也学会了骑马射箭,也曾着男装和父亲、哥哥在老家琅琊上山和打猎;而在这五年里,她同样也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会了如何看家理事,以及察言观色和揣摩人心。这五年里,日日父亲母亲和哥哥的叫着,也曾在某个瞬间,她也会错觉王家就是自己真正的家。
王桓,琅琊王家的长房长孙,翰林院修撰,昭王萧恒齐自小的伴读,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也是他带着王舒袅,把她从豫州的死人堆里拉出来,带她走进了琅琊王家,又一步一步塑造她推她走到昭王的身边。
五年前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噩梦一般,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地印在脑海中。一场大旱打碎了原本平静祥和的四口之家,勤恳老实的父亲为寻找食物与村里的人结伴出去找吃的,村里人带回来的却是他失足坠崖尸骨都找不到的噩耗。柔弱的母亲苦苦支撑了月余,带着九岁的阿绿和还只有六岁的阿紫在乞讨的路上受尽苦楚,母亲有了吃的总是第一时间想到给孩子,然而母亲自己却没有撑到灾情过去,在逃荒的路上倒下就再也没有爬起来。乡野里长大的阿绿,从前只知天地间风的轻柔、云的多变,却在大旱灾情来临这一刻一夜之间长大了。她知道了乞讨的时候要说好听的话;求人的时候要跪下把头磕出血;讨到的食物要第一时间塞到嘴里,不然会被人抢走。原本以为父母的离去和饥饿的吞噬已经是人生的谷底,却不知人生的苦难远不止于此。灾民们都说到了京城就能活下去了,离京城只一步的时候,他们却进不去,因为他们是灾民,他们的衣衫褴褛和面黄肌瘦影响大离京城长安的形象,所以他们只能在郊外苦苦捱着,每天领一点朝廷施舍的一点点的米汤。这个时候妹妹阿紫因为长期的风餐露宿病倒了。妹妹昏迷不醒的那个夜晚,阿绿捱着饥饿,怔怔地望着头顶的星空,干燥的风卷过她的脸庞,带着丝丝的痛,嘴唇龟裂带着丝丝的血水渗进嘴里,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舔舐到带着血肉味。头顶的星空的星光似乎旋转起来,在她的头顶盘旋。她在心里默默地问:老天爷,哪里才是尽头?同时,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自己卖出去,她知道这几日京城里有富户到难民营里来挑人买回去。卖的钱给妹妹买药,这样她和妹妹就可以都活下去了。
第二天阿绿在头上插了一根草。阿绿跪在路边,头顶着烈日,汗水顺着脸颊流下,脸上留下沁着黄土的水痕。一连三天过去了,并没有人想买她。长期的营养不良,瘦弱的她,力气太小,干不了什么重活,要养上好久才能干活;而且年纪又小,当媳妇还太早,要白吃好几年的粮;还有个重病的妹妹还要吃药,这着实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就在第四天,她以为自己今天又要卖不掉自己了。哒哒的声音,阿绿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两只马蹄,阿绿抬起头,想看清骑在马上的人,阳光刺眼,她虚着眼睛却被光刺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就像是一阵干净的风,好像都把阿绿脸上的黄土都拂去了。
“我叫阿绿。”她怯怯地说。
“你跟我走吧。”这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飘来的一般。
你跟我走吧,就是这五个字,从此她从阿绿变成了王舒袅,变成了琅琊王家的大小姐,变成了王桓的妹妹,不久又将成为大离的昭王妃。
然而一切都太晚,王家找了名医也无济于事,终究没有留住可怜的妹妹,阿紫从此变成了她心里一块不能触碰的名字,变成了清旋山后的一座孤冢;那场灾荒成了她午夜梦回的恐惧,时刻提醒她,抓住今天的一切,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的思绪在这个清冷的夜晚穿行,过去与现在,阿绿与王舒袅。海棠花的花朵似乎都沾上了氤氲的水汽,在眼前飘浮。
“袅袅,你睡了吗?”门外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是王桓。
“哥哥,你怎么来了”王舒袅轻轻拭去脸颊的泪痕,开了门。她把王桓迎到茶几前,侧过身轻轻地倒茶,她被老师和教习姑姑调教得很好,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淑女的风姿。
王桓看着王舒袅白皙的脸蛋上,似乎有点点泪痕,他忍不住关切地问
“妹妹是哭过了吗?”
“只不过是想起从前的事。”王舒袅淡淡地说。
王桓踌躇了一下,还是问到,“是想起阿紫了吗?”
王舒袅并未回答,但她眼角的点点伤感已经说明被王桓说中了,他总是能轻易地猜透她的心。
过了许久,王桓缓缓地说,“我也会想起舒袅,她若在,也是你这般的年纪了······”他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王舒袅若还在,哪里还会有今天的她呢?王舒袅还活着的话,她应该早就和妹妹阿紫一样饿死在难民营里了吧。毕竟她是因为和王舒袅有七分相似,所以才被王桓从难民营带回来,以王舒袅的身份活了这五年。这样说来,死的到底是王舒袅还是阿绿呢?毕竟,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记得还有阿绿这个人,而王舒袅还存在着,她代替着王舒袅还在活着。
长久的沉寂之后,王桓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制的匣子,轻轻地推到王舒袅的面前。
“明天便是你及笄之日,作为哥哥,我送你一件小小的礼物,打开看看吧。”许是想打破刚刚谈话的不快,王桓此刻脸上不自然地浮着淡淡的笑,他在等着王舒袅拆开。
她轻轻推开匣子,是一只白玉雕琢而成的海棠发簪,三朵海棠簇在一起,下面坠着一只摇摆的海棠花。真是一只精美的簪子,还是她最爱的海棠花。
“过了时节,海棠花会谢,但是这几朵海棠,会一直陪着你,常开不败。”王桓的声音似乎带着暖意,吹散了今夜的清冷之气。
王舒袅抬头对上王桓的眼睛,他也在看着她,却在对上她眼神的那一刻,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闪躲了过去。
“海棠花常开不败”王舒袅在心里默默得念着这句话,这一晚,清风摇曳着海棠,她似乎睡得格外安稳,而有些情愫她未曾察觉,却在心里悄悄生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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