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便就这样难说出口吗?”
雪过子时方歇,女子泉水也似的脆声在寂夜里听来分外清晰。
“这可不像侯爷一贯的做派。”
孟鸿光的声音传来时,转转一把捂住了嘴,小鹿般的眼里写满了惊异。
她最得意这双眼睛,因为那也是侯爷的心头挚爱。孟鸿光不止一次说过,只要被这双眼睛望着,天大怒气也好比雨落清潭,扩开的涟漪就是他掩藏不住的悸动。
果然,孟鸿光沉默有顷,叹声道:“无法,本侯只要一见那双眼睛,就不自觉地口若衔枷,什么也问不出了。”
“不过是让您从那哑女口中套取九黎族的秘密,谋得伏羲骨以悦圣心。侯爷当年率兵灭了人家全族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今日怎就在一小女子面前望而却步?”
那女声倏尔一媚。
“侯爷对着一个冒牌货尚有诸多不忍,本官如今已在跟前,您见了我这双眼睛,便忍心拒绝了么?”
转转的意识陷入巨大的无序的杂乱。
怎会如此?竟是如此!这些年她侍以忠心、奉为神袛的爱侣,居然就是她苦寻不得的灭族元凶!
此刻是凛冬,风吹在身上寒意砭骨,转转仿佛堕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窖,身心俱是麻木。
营帐内却春意渐浓。
孟鸿光身上的鳞甲随着两人的纠缠摩挲出振音——他明日即将领兵出征,转转此来原是为了告诉他,她愿与他同赴交战地。
哪怕现在的她武功尽失,甚至拿不稳一柄征埃剑。但只要是和他,刀山火海在前,转转也绝不旋踵。
“换个地方,这里不行。”
“侯爷坐拥千军之力,何处不能是您征挞的战场......”
帐子里的动静越发不堪入耳,转转拼命捂紧耳朵,女子的声音仍旧透过指缝钻了进来。
“难不成侯爷这般踌躇,是在害怕醉响空弦?我怎么听说,那丫头经与独孤觉一战,灵基已经废了,连剑也拿不起来,大晏第一剑客的名头于她已是过往云烟。”
跟着裂帛声骤然响起,女子的惊呼里压抑着暧昧的娇喘。
孟鸿光寒声道:“本侯何惧之有,彼时的商墟一役,我亲眼看她伤于独孤觉掌下,受了那般重击,饶是仙人根骨也回天乏术,何况她一个小小女子。”
转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年前,她为助孟鸿光盗得朔方军队的布阵图,不惜孤身潜进敌军的帅帐。怎料一时不慎被人发现,陷入重围。
亏得侍从苏柏拼死相护,她才侥幸捡回一命,然终是在突围过程中,挨了朔方第一高手独孤觉的七杀掌,以至修为尽毁。
濒危之际,转转满脑子想的仍是孟鸿光。她身中数刀却不知痛,只道侯爷若在场,定不许杂碎这样欺辱自己。
可她现在知道了,孟鸿光当日不仅在场,还眼睁睁看着她负伤。
真相像一杆长矛,锋利无匹地照着心口揳进去,转转胸膛起伏,濒临窒息般地张开嘴,天生喑哑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她死死抠住掌心,仓皇落逃时踢到了草丛里的碎石,那动静虽然轻微,还是没能瞒过北勒侯的耳朵。
“谁在外边?”
转转正自无所适从,忽然一只手从后探出来牵住她的臂膀。转转被拉到定军石后强行摁低了头,苏柏竖起食指抵在唇前,无声地比着口型。
“不怕,有我在。”
军靴踏地的橐橐声愈渐清晰,每一下都似踩在人的心坎上,压得人喘不过气。猝不及防地,苏柏从大石后站起了身,目光最后掠过转转脸上,几不可查地噙含了一丝缱绻。
“侯爷,是我。”
孟鸿光眸光寸闪:“你怎么在这?”
苏柏未及答话,帐帘又是一响,里头款步走出个宫装丽人,鬓发匆忙拢过,仍透着几多慌乱。
转转看清了女子的脸,整个人如遭雷殛般僵滞住:南流景,天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她怎会夤夜时分出现在去京千里的征云军辕帐!
苏柏回:“内廷运来的军需辎重已经清点完毕,请侯爷过目。”
他说着果然从袖间拿出一本账簿,孟鸿光看也不看,只盯向他道:“你来多久了?”
“......卑职,卑职也是刚到。”
“撒谎!”
南流景轻抚发髻,又恢复了昔日矜贵的女相做派:“要是心中坦荡,躲在石头背后做什么?”她睨着孟鸿光,精致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大计将成,我劝侯爷还是谨慎些的好。”
孟鸿光抬手扶正了腰间佩剑。
没有人比转转更了解孟鸿光的秉性为人,他空长着一副金玉皮囊,内里却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狠辣性格。转转知道,南流景的话已然挑动了他的杀心。
正待冲出去,苏柏已经抢先发难。他掌挟寒刃,径直割向孟鸿光的喉间,然而还是慢了半拍。下一秒,孟鸿光向后仰倒,贴地的刹那如风中软柳般弹身而起,抬脚正跺在苏柏的腰腹。
转转:“——!!!”
孟鸿光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冲出来挡在面前的转转,冷硬无俦的脸庞似柔和了一瞬,但转转坚信那是自己的幻觉。
“是你啊,”南流景先开了口,“看来侯爷今晚要料理的人可不少呢。”
孟鸿光声线微沉:“让开。”
转转一步不退,清澈的瞳仁里衔着沉甸甸的怨恨,逐渐蓄满了水光。
“阿转,看在你为本侯效命多年的份上,我不想杀你。”
这声称呼里包含着显而易见的亲昵,南流景眉间划过一抹嫉恨。
“侯爷别忘了,方才你我议论之事若传扬出去,是个什么后果。您为三军主帅,却与敌番勾结,这话传进天后耳中,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转转愕然,很快明白了她的险恶用心。
南流景有意当着自己泄露天机,即便刚才孟鸿光还抱有一点侥幸,此刻为了保守秘密,也不得不杀她二人灭口了。
危急关头,又是苏柏挣扎着拍地而起,扑上前拦住孟鸿光的腰,声嘶力竭地喊:“走,快走!”
孟鸿光再无犹豫,侧肘重重击打在苏柏的颈部、后背,饶这样也未能逼得他松手。混乱之时,南流景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匕首,扬手一抛。
“侯爷,接着!”
刀锋刺进苏柏心脏的一刻,转转的心也跟着停顿了一拍。鲜血淌过脸颊,快得流汞一样,她在无知无觉中亦而泪流满面。
孟鸿光拔剑出鞘,冷酷的锋芒随即对准了转转。
“告诉我伏羲骨的下落,本侯…………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转转失魂落魄地抱着苏柏的尸身,不愿再看他一眼。
南流景走到转转面前倾下身,伸出一根蛇信似的鲜红指甲,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你以为北勒侯当初为何留你一命,还不是看在这双与本官有几分肖似的眼睛份上。听明白了吗,你不过是个替身而已。你们幽灵谷的人呐,都是为情障目的傻子,你一个,你师父一个,想当年思无酒不就是这么被我姑母解决的吗?”
转转瞳孔激缩,“思无酒”的名字彻底瓦解了她最后一点理智。她双眼赤红,喉间爆出碎不成声的哑吼,纵已无剑在手,也要挺身作剑朝前刺去。
南流景故作惊慌,一边喊“侯爷救我”,一边将身斜往孟鸿光的剑锋。
转转趋前几步,倏尔顿住,一股难以言状的寒凉自胸前蔓开,她低下头,孟鸿光的剑不偏不倚,全数没入了她心口。
“即日起,你便跟着本侯。侯府不大,容你一人足矣。”
“转转的眼睛,胜似人间繁星,本侯决不许任何人让它落一滴泪。”
“阿转,再替我杀最后一个人,事成后,本侯一定给你一个家。”
......
鸿蒙颠倒,好梦初醒,一个又一个美好幻象涌到转转面前,等她戳破,等她埋葬。直到浑噩间,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转儿,起来练功啦。”
是苏柏的声音。
一道青光骤闪,她霍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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