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苏柏——”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把婢女吓了一跳,她动了动唇,诧异道:“姑、姑娘,你会说话了?”

转转茫然抬手,抚上自己的喉咙,梦呓似的又发出两个音节:“苏、柏。”

“姑娘真真福大命大,病了一场万事无碍,还因祸得福治好了嗓子,侯爷知道不定得喜成什么样。姑娘不知道,您病的这几日,侯爷可是担心的饭也吃不下。”

转转偏过头缓咳了两声,唇角牵出嘲讽的弧度:是担心她病难好,还是担心她误了今时的刺杀任务?

“我又梦到了他。”转转挡了婢女递来的帕子,淡淡地说。

“姑娘怕不是病糊涂了,要和您解释多少回,咱们侯府从来没有一个叫苏柏的下人。”

“他不是什么下人!他是......我最亲近的朋友。”

那名叫锦倾的婢女眼底起疑,神色间却滴水不漏,恰到好处的笑容直似镶上去一样,毫无真实可言。

“姑娘定是弄错了,自侯爷将您从岭南带回来,您便一直在府中,从未擅自离开过半步,更别说结交朋友了。”

转转搭在被上的手悄然捏紧,结了薄茧的拇指慢慢摩挲着食指骨节,若有所思。

苏柏是她亲手从兽斗场救回的小奚奴,侯府七年,只有他始终相伴自己左右。可如今,侯府诸人却一口咬定没有苏柏这个人,仿佛一切都是转转的幻觉。

“姑娘既已醒转,奴婢这便回了侯爷。今日征云将军府设宴,您为此绸缪数月,可不能白耽搁了。”

锦倾是孟鸿光指来照料她病情的婢子,手脚还算麻利。只不过经历前世种种,转转始终保留了一份戒备,很多事都不愿假手于人,更不许她人随意触碰自己。

忖度间,锦倾已将熏过香的衣饰捧到榻前,作势又要替转转挽发。

谁知她的手才刚碰到发梢,就被转转反应激烈地一把拍开。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般,转转死死盯着她,目光惊疑不定。

锦倾愣了愣,识趣地告退,临走特地将拜贴摆在床头醒目的位置,眼尾划过了一抹刻毒。

屋中沉香缭绕,大红描金的拜贴上写日期,隆康二十三年。

转转死时为隆康二十七年,也就是说,她重生回了四年前。

这个时候,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朔方未曾大举南侵,边境虽然屡生动荡但大体安稳;她没有潜入敌军帅帐盗取地形图,也没有伤在独孤觉掌下修为尽毁。

除了苏柏,此间一切都与前世无异,包括即将发生的巨大转折——

将军府设宴,孟鸿光为接掌五万征云铁骑,竟然疯狂到指使她去刺杀征云侯世子,储知白。

那次的行动的确很成功,征云侯痛失爱子一病不起,赫赫炎炎的将军府一夕间风光败尽。北勒侯孟鸿光顺势上位,从以往不受宠的闲散侯爷一跃成为秉轴持钧的三军主帅。

然而对于转转来说,那次的行动并非一帆风顺。她在接近纨绔子储知白的过程中失之冒进,完成任务的同时也搭上了女儿家的清白,日后在侯府受尽白眼不说,更因此被居心不良的师伯借口逐出了师门。

重来一次,许多事都须得重新掂量了。

转转盛装完毕,马车已在府门外久候。孟鸿光今日难得有耐心,亦在阶下等她同往。

府门洞开的刹那,转转从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艳。

“寻常不知,本侯的阿转装点起来,竟是这般绝色倾城。”

转转将以舞女之身随北勒侯赴宴,是以孟鸿光备下的十二留仙裙极尽奢华之能事,将她以往被布衣短打遮盖起的光芒烘托无遗。

只有眉眼依旧温顺如常:“今儿是侯爷的大日子,转转不敢怠慢。”

“你,你真的会说话了?”孟鸿光难以置信地向前迈了两步,“锦倾来禀时,本侯还不相信。阿转,你再唤我一次。”

重生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当那股熟悉的冷檀味扑到近前时,转转还是不免恍惚了一瞬。

她敛首道:“时候不早了,请侯爷登辇,转转随行在后。”

孟鸿光哈哈一笑,递出掌心:“既知是本侯的大日子,怎能没有阿转陪在我的身边?”

指尖踌躇着扣实掌心,孟鸿光一把握住,将人带向自己,偏过脸对转转耳语:“也好,到了无人处,你单独唤与本侯听。”

以往比这更亲昵的举动也不是没有过,但此刻转转与他耳鬓厮磨,却本能地从胃里翻涌出一阵恶感。

一路无话。

车身颠簸间,转转不止一次感受到北勒侯打量的目光,说不出是何等意味,她也懒得去想。

及至将军府前,她立时跃下马车,迫不及待地从禁卫玄三手里接过了征埃。

她的佩剑。

近三尺七的窄刃意味着出剑速度必须足够快,剑锋遇光则气势萧杀,寒芒过处,征尽世间浓尘卷埃。

转转捧剑仔细端详,那久违的感觉令她爱不释手。孟鸿光走过来,抬手欲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角,转转下意识躲开了。

孟鸿光对她的拒斥有些始料未及,手僵在半空,指尖微蜷。

仿佛为缓解尴尬般,他从袍袖内摸出一枚香囊:“宝剑美人,还需有香作衬。一会为世子舞剑时,记得将此物配在身上。”

转转伸手去接,指尖相触的刹那,她听见了一个声音:“魅果。”

“侯爷说什么?”

孟鸿光恍若未闻地笑道:“时辰不早了,该我的转转登场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转转忽而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孟鸿光的心声。

岭南之地多魅果,其香馥郁,只需一小点,便可使饮食男女身热情动。

熏香、魅果、失身……

灵光霹雳一闪,她猛然攥紧了香囊。

她早该想到,前世的自己处处谨慎,为何在一盏酒后便人事不知。以孟鸿光今时地位,决计不敢惹怒兵权在握的征云将军府,他怕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储知白的命。

储家刚死了老太君,储知白正在孝期内。行刺只是幌子,孟鸿光真正想做的是借淫乱之事要挟于他,为自己逐步蚕食征云军埋下伏笔。

衣裙上那浓烈的熏香,正是为了掩盖媚果独特的香气。

想通这一桩,转转心头顿时恨得滴血。

孟鸿光啊孟鸿光,你对我的算计竟从此刻便已开始了。

*

转转习剑十一年,是思无酒口中不世出的奇才。

当日她一曲剑舞名动京城,有诗语曰,“轶态横生,瑰姿谲起。倾此入神之技,诚为骇目之观”。待其末一招收定,席间诸贵久难回神,饶是孟鸿光也不禁举盏而忘饮。

“好,好剑法!”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坐在上首的世子储知白。

他笑着向孟鸿光道:“侯府出身的人才,果然不同凡响。鸿光兄,你可真是独占鳌头啊。”

孟鸿光面上云淡风轻,心头却教这话挑起了一丝波澜。

转转移步向前,忽把剑一横,红袖起落间一盏酒落定剑上。附近侍卫正待阻拦,被储知白抬手止住了。

“妾请世子饮酒。”

储知白凝目于她,仿佛再也移不开视线一般:“你叫什么名字?”

“回世子,佛教所言,一念转转,是为妾名。”

“转转。”储知白反复念了几遍,语气渐有些积黏,“知白守黑,一念转转,倒与我有几分相配。”

转转闻言略感惊异,但还是温驯地答:“......妾本蒲柳,不敢和玉树比肩。”

储知白接过酒盏,毫无芥蒂地一饮而尽,意味深长道:“我说你配,你就配。”

至此周遭都瞧出了两人的异样,孟鸿光自然也不例外。他在一片物议声中寒了脸色,攥杯的手背上迸出根根青筋。

仔细算来,转转打从能开口以后,与自己说的话还不如和这个储知白来的多。

孟鸿光自视甚奇,明明事情比预想中进展得更加顺利,可为什么他竟无半点窃喜,反而有种行将失去的落寞?

“今日贪饮,本世子有些醉了,转转,你来伺候我更衣。”

此言一出,在座诸人都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容。

转转漠然应答,孟鸿光甚至从她清澈见底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不情愿。二人经过身边,孟鸿光听见储知白问,“姑娘这套剑法,可有名字?”

转转迟了半刻,低眉道:“仿佛有,但年岁太久,妾已不记得了。”

储知白笑说:“既然这样,不如就由本世子为转转赐名可好……”

孟鸿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借醒酒为名匆忙退出花厅,扶栏站了许久。

她怎么可以不记得,那是他们初相识的年岁里,她为他作的第一支剑舞,孟鸿光亲自拟名,唤作“岁残”。

腊转鸿钧岁已残,东风剪水下天坛。

他与她行至如今,确是岁已残了。

忽闻“咔嚓”一声细响,腕粗的栏杆在他掌中断作两节。

那厢,转转随储知白入得房中,门刚带上,世子还未及出声,一柄长剑就已挟风抵到颈侧。

转转的眼睛在剑芒后显得异常冷峻:“少废话,想活命,照我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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