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祸

转转卧床这几日,倒也不是一味地装病。从前世到今生,她为人作刀整整十载,像这样清闲的日子竟然还是头一回。

除了花费点心思拒绝孟鸿光的探视,余下的时候,转转就坐在窗边,看天外行云、听铜壶漏声。

有时贪望的久了,倦意袭来,她总会在半明半昧间回想起从前事。

与孟鸿光初相识,也是发生在这样的春三月。

那时候九黎内乱、边境不平,幽灵谷每天都有人死去。相亲相爱的族人中了名为“权势”的剧毒,他们互相厮杀、不留余地,很快引来了外族的觊觎。

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大批人马潜入谷中,人人脸上佩戴着青铜面具。他们就像冥界修罗,对着元气大伤的九黎族人举起了勾魂的镰刀,把世外桃源般的溪谷变成阿鼻地狱。

转转被阿嬷打晕,藏进木箱顺流漂走。待她醒来,血腥味已经消散不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檀香。

孟鸿光的声音随那味道闯入了她的世界。

“我叫孟鸿光,是大梁的北勒侯,你可愿效忠于我?”

细想来,孟鸿光从一开始便为他们的关系划定了界限。他救她、收留她,为她延请大梁最好的剑客,一点一点打磨她的剑法、她这个人,不过是为自己锻造一件忠心且趁手的兵器。

转转起初是知道的,可后来,她在孟鸿光无微不至的爱惜里,慢慢遗忘了这点。

再记起时,是苏柏的鲜血唤醒了她的记忆。

“苏柏、阿柏.......”

转转不晓得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喊着苏柏的名字,醒来已是汗泪交织。

她睁眼,却见孟鸿光负手站在面前,眸光深深。

“未知侯爷前来,妾身有失远迎。”

孟鸿光赶在转转下拜前托住了她,“无防,是本侯见你睡得酣沉,才没忍心叫醒你。”

他说着,拇指抚过转转手掌心的湿汗,仿若无意地问:“梦到了什么,惊成这样。”

转转眉心轻动,“妾想起那年幽灵谷的事,一时魇住,让侯爷见笑了。”

话音甫落,转转明显感到托在腕间的手颤了一下。

“阿转还记得。”

“数万族人命丧屠刀之下,偶然想起,总归有些触目惊心。”

孟鸿光安慰地拍了拍她手:“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想想便罢,不必放在心上——对了,阿转刚才叫着的苏柏,也是你的故人吗?”

重来一世,转转逐渐发现,此间并无一个叫苏柏的人。她的小阿柏,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孟鸿光的发问,显然另有深意。

“回侯爷,他是妾幼年时的玩伴,曾经,救过我的性命。”

孟鸿光点点头,突然笑起来:“那也算本侯半个恩人了。若不然,本侯当年如何能在七步滩与转转相逢。”

他从来不是喜欢抚今追故昔的人,转转心中难免起疑。

“侯爷此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吗?”

“转转为了本侯忍辱负重,于公于私,本侯都十分挂念。这二来,眼下我有件事委实棘手,想和转转来讨个主意。”

转转不动声色地抬起头,问:“侯爷但说无妨。”

孟鸿光被她那双眼睛注视着,恍然有些心虚。

“天后的千秋节将至,南相提议为娘娘兴修一座佛塔。请浑仪阁相师占过风水,镇都郊外东南方向就是最好的吉位。”

转转眼皮一跳。

“侯爷想说......嫘祖庙吗?”

孟鸿光垂眸点了点头。

“可那是九黎族的神坛!”转转失声叫道。

“四方之地,莫非王土,大梁的神袛只能有一个,就是娘娘与陛下。”

覆在手背上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着属于那个人的体温,转转却只觉得恶寒。

“侯爷应了这桩差事?”

“天子有令,谁敢不从?”

当然这只是一件,修建佛塔的主张最先由南流景提出,孟鸿光并不想、也犯不着驳了她的面子。除此之外,到底是年少心动之人,他总归不舍得把关系闹得太僵。

谁知转转这次一反常态地坚决。

“不、可、能。”

孟鸿光愣了一愣,抽回手,语气渐有些不耐:“你说什么?”

转转垂手而立,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自打九黎举族被灭,官府缉凶数年,也未能给出一个说法。隆康帝为了平息物议,下令在京畿之外起了一座神坛,专用来告慰无辜枉死的九黎族人。

阿嬷、大司命、还有师父,他们在那场屠杀中尸骨无存,所剩只有一块写着名字的牌位。那是至亲之人留于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是转转绝对不能触及的底线。

“我说,只要有我在,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孟鸿光与她对峙良久,终于耐心告罄,走前冷梆梆地扔下一句。

“本侯告知你此事,是顾及你的黍离之思。王命既下,木已成舟,本侯望你以大局为重。”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留转转一人在房中,握拳的手缓缓松开,倏地又捏紧!

死过一回的人,天命她尚且不顾,王命又算得了什么!

*

镇都一入雨季,见天地乌云罩顶,恨不能连日头的影子也看不着,官道上早已泥泞不堪。

谢百户手捉马鞭,正对干活的劳力吆五喝六,遥遥地就见道上飘来一把伞,底下罩着位华服贵人。

他忙上前打了个千:“小的给女相大人请安了。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天后娘娘若有什么吩咐,您差个人来传话便是了。”

“娘娘惦记佛塔修建,特令本官来瞧瞧。”

南流景撩了下眼皮,见那黑瓦白墙的坛顶在山林间仍是醒目,顿时拉下脸:“皇家工程也敢怠慢,要是误了娘娘寿辰,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掉!”

谢百户吓得扔了马鞭,“扑通”跪倒在泥洼里。

“大人饶命,小的已经想尽办法赶工期了。架不住下了几场雨,地基一松,活就没法干了。三天,您再给我三天,我担保叫这神坛彻底夷为平地,再碍不着您的眼。”

南流景扫了他一眼,听到“夷为平地”四个字,眼尾顿时写满了得意。

侯府那个贱婢居然敢动自己的人,事后还要倒打一耙,这样的恶气不出,她几曾对得起南家三代为后的显赫门楣。

南流景想想就好笑,那婢子以为得了北勒侯的青眼便可得道升天,殊不知孟鸿光也只是南家座下的鹰犬。他知道自己派人监视侯府又如何,还不是乖乖领了修建佛塔的差事,连句二话也不敢有。

可见天生贵贱,到底云泥有别。

“不止要夷为平地,凡此间所有牌位,通通给本官搬出来砸了,一件不许留。”

“这......”谢百户一哽,犹豫道:“可侯爷的意思,是要将那些牌位易地安......”

南流景眼风杀过,他识相地闭了嘴。

好,好一个孟鸿光,你果然还是对她有情。

南流景掩去唇边狞笑,厉声道:“蕞尔小族,也配宗庙供奉。当初谁立的旨意,现今又是谁治天下,你还看不清吗?”

谢百户点头如捣蒜,还没走出两步,一股劲风挟着寒意贴面而过,将他的发缕斩断了半截。

“我看谁敢!”

转转一身劲装,征埃剑架在南流景颈侧,眉眼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冷厉。

“你疯了。”南流景惊声道。

“我本来就是个疯子。”转转肯定地说,“让你的人都退后,我想你该听过刀剑无眼这句话,女相大人。”

南流景使了个眼色,贴身女官刚要往外跑,菁芒一点激射而出,她向前匍倒,很快没了动静。

“大人果真比我想的更加冥顽不灵。”

南流景骇无人色,颤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转转斩截道:“请天后旨意,暂停佛塔修建。”

“君无戏言,我又岂能左右圣意?”

“你能凭三两句话说动天后大兴土木,自然也能劝她适可而止。”

转转紧了紧手臂,那细嫩的皮肤渐渐渗出血丝。南流景无法忍受剑锋的寒凉,整个人在死亡的威胁面前瑟瑟发抖,偏偏骨子里的傲性不许她说出任何服软的话来。

“你杀了我,姑母不会放过你。你以为北勒侯会保你吗,你知不知道他当初救你,是因为......”

“是因为我这双眼,与你有几分相似而已。”

南流景语结。

转转在这个时刻突然生出股鄙薄,经历了那么多的欺骗、算计和杀招,难道南流景以为这一点打击就能击垮自己吗?

她放声大笑,雨水淌过脸颊,就像泪一样。

“我不稀罕你的命,我今日所图,不过是为枉死的族人讨一份身后的安宁。请女相大人成全。”

雨越下越大。

正僵持不下间,神坛方向忽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说,这房梁都快塌了,你们拦着本世子干什么。啧,呆头鹅,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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