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寒风稍歇。李智云带着张正和蔡虎,踏着泥泞的残雪,决定深入寨中探访民情。他们沿着蜿蜒的山道前行,两旁是低矮陈旧的木屋,大多门户紧闭,偶有炊烟升起,也显得稀薄无力,透着一股萧瑟死寂。寨中行人稀少,个个面有菜色,步履蹒跚。
忽地,前方传来一声闷响,只见一个背负着巨大柴捆的山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那捆干柴散落一地。
“有人倒了!”蔡虎低呼一声。
附近几户人家闻声,立刻有十数人奔出,迅速围拢过去。李智云等三人也疾步上前,挤进人群,只见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老者正蹲在地上,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小心地翻开倒地山民的眼睑察看。片刻后,老者沉重地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声音嘶哑而疲惫地向众人宣告:“没气了……是饿死的。”
李智云心中一震,难以置信:“老人家,他方才还在行走,怎会……怎会突然就……”
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睛,没好气地瞪了李智云这个衣着明显不同的“外人”一眼,语气带着麻木的悲愤:“饿死的!这还用问?肚子空空,心火熬干,走着走着就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这几天还少吗?”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人带着哭腔喊道:“女王!女王陛下到了!”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只见女王末秀带着两名同样神情凝重的侍女,步履匆匆地走来。她身上那件象征王权的华美皮裘,此刻也掩不住眉宇间的沉重忧色。她走到尸体旁,低头仔细辨认,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是多吉?他……这是怎么了?”
那位老者躬身,声音更沉:“回禀陛下,是饿死的。算上多吉,今日……已是第三个了。”
“第三个……”女王喃喃重复,仿佛这三个字有千钧之重。她沉默地伫立在寒风中,目光掠过地上多吉枯槁的遗容,又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绝望与麻木的脸庞。许久,她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压下眼中的水光,扭头对一名侍女吩咐道:“去,从王宫膳房取一袋牦牛肉干,送到多吉家里去。”侍女低声应喏,转身快步离去。
女王又对老者道:“边巴大叔,劳烦你找几个后生,让多吉……入土为安吧。”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遵命,陛下。”边巴躬身领命。
女王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沉重的步伐显得有些踉跄。李智云见状,几步追上,与她并肩而行,低声问道:“陛下,眼下不过初冬时节,山林物产虽减,何至于……何至于饥荒如此酷烈,竟至饿殍盈道?”
女王末秀停下脚步,侧头看了李智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疲惫,有无奈,也有一丝被触及痛处的锐利。她望向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山林,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苏毗一族,世代以狩猎山林为生。可近些年来,吐蕃、吐谷浑,党项……这些庞然大物,步步紧逼,不断蚕食侵夺我族世代赖以生存的猎场。可供狩猎的地域,一年比一年狭小,所得猎物,自然一年少过一年。”她顿了顿,语气更添苦涩,“偏生今年,听闻汉地遭了大灾,无数汉民涌入山林,争抢那本已稀少的飞禽走兽,雪上加霜……如今族人所获猎物,尚不及往年四成!人多食寡,饥馑……岂能避免?”
李智云凝神倾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么……陛下与族人,难道就未曾想过……耕种土地,收获粮食?以补狩猎之不足?”
“耕种?”女王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我族世代逐兽而居,精于弓马,却大多不识稼穑之道。只有少数族人,依样学了些汉人的法子,在低洼处开垦出巴掌大的田地,零零星星种些粟谷、果蔬之类,聊作口味的调剂,杯水车薪,如何能填饱这万千族人的肚腹?”她指向寨子四周陡峭的山坡,“你看这地势,哪里有大片可供耕种的土地?”
李智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最终停留在寨东方向:“陛下请看,东边河滩旁那片谷地,地势相对开阔平坦,且有活水环绕。若将其开垦出来,岂非沃野良田?”
女王眼中掠过一丝微光,旋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那片河滩地?确曾有人动过念头。然而,”她摇头叹息,“即便此刻能开垦出来,眼下数九寒冬,滴水成冰,土地坚硬如铁,如何播种?纵有良种,撒下去也无法存活,更遑论发芽生长了!要播种,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开春冰雪消融……可到那时,”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沉的悲悯,“这寨子里,还能剩下多少活口?”她显然对汉地的农时并非一无所知。
李智云脸上却绽开自信的笑容,迎着女王疑惑的目光,清晰地说道:“陛下所虑极是。寻常耕种,确需等待春回大地。但是,我们可建暖棚!”
“暖……棚?”女王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满是困惑,“那是何物?”
“顾名思义,便是能保暖的棚舍。”李智云耐心解释,并用手比划着,“用竹木搭成骨架,四周及顶部覆盖以特制的透明之物,如同房屋,却能让阳光透入。白日里,阳光照射,棚内便温暖如春,足可抵御外界严寒,为作物生长营造出适宜的小天地。”
女王听罢,眼中惊疑不定,迟疑道:“这……此等奇思妙想,当真可行?那透明之物,又从何而来?”
“可行!”李智云斩钉截铁,“至于那透明覆盖之物,无需琉璃那般昂贵。只需桑皮纸,刷上桐油即可!桑皮纸坚韧透光,桐油覆之,既能挡风遮雨,又能透入阳光,效果虽不及琉璃,但用于种植蔬菜瓜果,足矣!陛下应该知晓,汉人不也常用它做油伞雨具么?”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还需果蔬种子。”
“桑皮纸?桐油?种子?”女王眼中瞬间燃起希望之火,急切追问,“这些……王宫库房之中尚有存余!若是不够,末秀即刻命人前往榷场采买!你需要多少?”
“多多益善!”李智云眼中也闪烁着光芒。
救灾如救火!女王的敕令如同雪原上的第一缕春风,瞬间传遍了整个因饥饿而濒临绝望的山寨。河滩荒地被迅速划定为垦殖之所。所有在严寒冬季无法狩猎、闲置在家的青壮男子,甚至许多健壮的妇女,都被征召起来,顶着凛冽的寒风,涌向了寨东河滩。
沉寂的河滩瞬间沸腾!数千人如同勤劳的蚁群,在开阔的谷地上散开。铁镐、石锄、木犁,甚至削尖的木棍,一切能翻动土地的简陋工具都被用上。号子声、铁器撞击冻土的铿锵声、人们互相呼应的吆喝声,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打破了山寨多日来的死寂。壮硕的汉子们喊着号子,奋力挖掘着坚硬冰冷的土地;另一部分人则用粗绳拖着沉重的石碾或树干,来回碾压松土,使其平整。更有一队队人从附近山林中源源不断地扛回粗壮的竹竿和笔直的松木,在规划好的地块上,开始搭建一座座巨大棚舍的骨架。小河边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场面蔚为壮观,给这冰封的世界注入了强烈的求生意志。
女王末秀亦亲临河滩督阵。她不再是高居王座的女王,更像是一位为族人殚精竭虑的家长。王宫府库大开,储存的官银被毫不吝惜地取出,快马加鞭送往榷场。一车车坚韧的桑皮纸、一桶桶散发着特殊气味的桐油,以及各类耐寒速生的蔬菜种子(如菠棱菜、甘蓝,莴苣、萝卜、芜菁等),被源源不断地运抵河滩工地。
在李智云的统一调度指挥下,工程进展神速。巨大的竹木骨架被坚韧的桑皮纸覆盖,再以刷子蘸取桐油,均匀地涂抹在纸面之上。桐油干透后,纸张变得半透明,坚韧且能防水。一座座如同巨兽匍匐的暖棚,在河滩上整齐地矗立起来。棚门处悬挂上厚实的草帘或兽皮帘以挡风寒。当冬日的暖阳穿透那层桐油桑皮纸照射.进棚内,棚中的温度果然迅速攀升,很快便达到足以让呵气成雾的程度,与棚外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然而,一个新的难题摆在面前。蔡虎抹着额头上的汗,忧虑地对李智云说:“王爷,棚里白天是暖和了,可这高山寒夜,滴水成冰,足能冻死一头牛!白天刚冒头的嫩苗,一夜就能冻成冰棱啊!”
李智云早已成竹在胸,微微一笑:“莫急。还需一物为暖棚‘守夜’。”他随即指挥部分民工,在几座大型暖棚旁侧,开始挖掘深坑。
女王闻讯赶来,看着那些深坑,好奇地问:“楚王殿下,你挖这些深坑又是作何用处?”李智云指着坑穴解释道:“此乃‘沼气池’。”
“沼……气池?”女王对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感到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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