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揽住李凤娟腰的青年叫董山,是老烟筒村的“108条梁山好汉”之一。他是村里著名的口吃,胆小,窝囊,懦弱的人,见到人多就紧张,脸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老烟筒村是个名字挺奇怪的村,您想象这个村村口一定立着一根巨柱擎天的老烟筒,而事实上,这里只有传说,半根烟筒也没有。
站在村口,一眼看过去,便是广阔无垠的华北平原。
传说老烟筒村是太上老君为升仙铸台烧砖的地方。
村里的老人说,很久以前,在村东头却曾耸立着一根巨大的烟筒,但那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据说那时村里还家家烧砖,是当地最为富裕的。
在距离老烟筒村三十公里左右的地方,真有一个老君升仙台,相传是老子修道成仙于此处飞升,因而得名老君升仙台。台有五层楼那么高,上小下大,犹如一座被削去了顶的巨大坟墓。全台以古式大砖堆砌,由24个平面围成圆柱形,台上环筑七十厘米高的围墙,形与城墙相似。台上有正殿三间,东西配殿各一间。正殿内原有老子铜像一尊,高两米许,铸工精巧。殿门檐下东西各嵌一碑,上书“道德真源”、“犹龙遗迹”。门东侧原有铁柱一根,高七尺,径七寸,突兀而立,古色默然。
老烟筒村有500多口人,分东西两个小队,一条主街贯穿两头,5分钟可走完。这样的村子在周市大地比比皆是,因此,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村。
关于这个村的厚重只是传说,能证明它辉煌的古迹早已埋在一望无际的黄土地里。这个村能识一百个字以上的屈指可数,历史上也没有听说哪个人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中过举人、进士的,似乎连个秀才也没有出过。
村人记忆中,这个村最牛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老板叫黄元,但与周边村庄比起来,这个老板也瘦弱得很,小到勉强混个老板的身份,还遗害后代颠沛流离。这里也没有出过大商人,也没有听说出过什么能工巧匠。当然,这个村也没有名胜古迹,哪怕是一个上规模的庙宇。如果一定要给这个村增加点神秘色彩,这个村西头有一个灶王庙,虽然不过只有一米高,半米宽,但听说有两百多年历史了,算是名胜古迹吧!
如果一定要给这个村找个特点,那就是穷,光棍特别多。这两个特点结合在一起,人们就给这个村送个响亮的外号,美其名曰“叮当村”。为什么是叮当呢?他们说男人因衣服破,兜不住,所以走动时就摇动,某个地方就像生产队长站在村口摇铃铛。也有一种说法是,那两个铃铛经常闲着,没事干时,只能相互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叮叮当当,相互取乐,因此,叮当响。
那时候,老烟筒村里的女人大多嫁到邻村去了,村里的男人娶老婆却不容易,因为外村的人不愿意嫁到这里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老烟筒村里的光棍总共有108条,占了中年人的一半,他们往往穿着破烂黑涤纶裤子,斜披着破旧的蓝咔叽中山装,中山装上大都打着花花绿绿的补丁。他们喜欢盘腿坐在地头,有的谈天说地,有的下五道棋,有的背靠梧桐树抠脚丫子上的老茧,有的则脱掉夹袄挤弄上面的虱子。因有108条光棍的缘故,因此,外村的人给这个村的光棍又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梁山好汉。
好在,董山勉强算打光棍,勉强够格被村民凑到“108条梁山好汉”之中。因为,在农村25岁以前结婚算正常,过了25岁,才有找不到媳妇的危机感。
董山刚过要婚配的年龄不久,算了算虚岁27岁,还没达到老大难的地步。但董山老爹老娘可有点坐不住了,他们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村里108条“梁山好汉”几乎都是过27岁后才落下的。更让他们担忧的是,董山与村里那107条好汉比起来,还有个致命的缺点:胆子小,遇事就紧张,导致了严重的口吃,一句话到他嘴里,半天说不清楚,通红着验,逼得头颈上的筋络根根绽起来。
董山原本是不胆小也不口吃的,他的病是从父亲残废了双腿开始的。
董山的父亲董松陵,名字颇有诗意,却大字不识一个。董松陵有一个愿望,一定要让他的儿子成为一名诗人。但不巧,他遇上了一个不喜欢诗的时代。
至于诗人是什么,董松陵认为应该是状元、举人、秀才,就像村里孔子庙中的老夫子那样,拿着一卷书,摆着摇头晃脑的姿势,天天有人上供给吃喝。但他唯一的儿子董山看见成行的文字就头晕,又因为生得文弱,天天耷拉着头,不爱和村里其他人说话,更不会摇头晃脑读书。因此,董山上到三年级就辍学了,无论董松陵怎么揍他,他就是不愿意去学校,一直到二十多岁了,还是爱一个人去荒郊野地晃荡。
董山生得一双巧手,他设计的捕老鼠夹子百发百中,一个晚上能捉十几只老鼠。老烟筒村遭遇大旱那年,庄稼全渴死了,颗粒不收,村民把村里的榆树皮都剥光了。但董松陵一家凭着董山的那双妙手,愣是每天捉几只老鼠打牙祭,竟吃得肥光肥光的。
董松陵天天吃着董山捉的野味,也就慢慢忘记了让他当诗人的愿望,特别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觉得董山比诗人强,诗人没有饭吃会饿死,董山却能让全家人饿不死。
那一年,乡里还真有个诗人饿死了,饿死的诗人是大徐庄的徐海子。徐海子是方圆五十里的大才子,上了燕京大学的,回来后在乡里当老师,颇会琴棋书画。但那一年,读书识字的人到处不受待见,徐海子虽然很努力但却没有市场,找不到好工作,食不果腹,还经常被人欺凌。听说在乡里集市上被人辱骂“只会吟诗作赋,不会耕田种地”,是不会生产只会消费的吃货,还被人踹了脑袋。徐海子就不教书了,也不写诗了,但不写诗也还是被欺负,作为乡里最著名的有文化的人,受此窝囊气,徐海子实在受不了,斯文扫地啊!于是,他不教书,不写诗,也不吃饭了。甚至乡里可怜,给他写标语的活让他谋生,他也坚决不干。一天不吃,两天不吃,许多天不吃,徐海子就饿死了。
徐海子死的时候摆着打坐的姿势,就像庙里的老佛爷突然坐下了,眯着眼睛,腰杆笔直笔直的。
徐海子死了好几年,四邻八村都还议论说徐海子是文曲星下凡,有神仙的骨气,一般人饿一天都难受得要死不活的,但徐海子能撑到死也不愿意吃一口,这份傻愣愣的劲儿,只有神仙才能做得到。
想着徐海子都死了,要是董山写诗,那不是也活不下去?董松陵就觉得很欣慰,庆幸董山没读书。
董松陵逢人就说:“幸亏我娃命硬,要是按着我的意愿读书了,说不定就像徐海子一样丢了性命,多可怜啊!我还能有这个娃娃吗?”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董松陵就被村委会叫去问话了,那时,村里主持事的是上面派来的特别工作人员叫张大年,为了帮助基层给思想落后者提升精神境界,暂时主持村务。村长说:张大年要找你谈话。董松陵屁颠屁颠儿地跑去了。
张大年说:董松陵啊!有人举报你同情好吃懒做的人。
董松陵说,没啊,没啊!
还没有等他说完,一帮戴着红圈儿的娃娃们扑上来了,这帮娃娃董松陵一个不认识,说情的机会也没有。那帮娃娃扑上来,架着双臂把董松陵按倒在地上,说你嘴硬,好多人反映说,你说过徐海子可怜的话,还听说你偷偷给徐海子上过坟,信鬼神,说徐海子成仙了。还有人举报你,想让儿子也当腐朽的诗人,你不是坑害贫下中农吗?那帮娃娃说着,就把董松陵绑了起来,送到了乡里。
董松陵被人从乡里送回来的时候,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双腿没了知觉。
送他回村的人说:没有怎么斗董松陵的,但董松陵怕,以为被抓就是世界末日了,趁戴红圈儿的娃娃们不注意,从公社办公楼的二楼跳了下来,摔断了双腿。
戴红圈儿的娃娃们犯难了,该如何给董松陵定罪呢?这腿断了,要是没有个罪名,给村民咋交代?董松陵虽然有一个诗一般的名字却大字不识一个,老实巴交。戴红圈儿的娃娃们最后给董松陵定了个“好吃懒做追随者”的罪名,意为虽不是好吃懒做但羡慕好吃懒做的人,和好吃懒做的人一样可恨。且似乎比好吃懒做更可恨,因为好吃懒做的人一般要又好吃懒做水平的,譬如会琴棋书画,董松陵明明肚子里没墨水,还装满腹经纶的骚样儿。
董松陵的老婆田翠是孤儿,幼时流浪大街,被董松陵父亲拣来养大。她接董松陵回来的时候,娃娃们很惶恐,以为这个婆娘非要大闹一番才能收场。但田翠没有哭没有闹,当着那帮戴红圈儿娃娃的面说,这个人我不要了,我和他绝对不是一类人,我是绝对勤劳一类的。娃娃们说,你思想境界高,咱就把这断了双腿的好吃懒做追随者扔河里喂鱼吧!
田翠说:那不能,我对“好吃懒做追随者”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这样死便宜他了,我要看着他生不如死。
那帮娃娃说:那好吧!你把这个人带回去让他生不如死,让他清醒清醒。
田翠说,好!
田翠背着董松陵就出了村长家,出了村长的门,眼泪就哗啦啦地下来了,骂这狗日的天咋这么不公道,俺男人多老实却落得这么凄惨。
田翠把董松陵背回了家,赶紧喊董山去弄点好吃东西的养护养护。
董山一看他爹双腿残了,老半天不说话,平常的活泛劲儿一下子没有了,眼泪哗哗地,鼻涕一把一把地,只知道哭。
田翠就骂他说:“你爹残了,你也傻了吗?还愣着干啥,想办法救你爹啊!”
董山不说话,突然像疯了一样,连夜去河里捉鱼,捉了两三斤,当晚又捕了一只兔子,连续一个多月美食总算救回了董松陵的命,但两条腿却再也不能走路了。
董松陵好的那一天,董山却得病了。
起初是小病,吃坏了肚子,拉些痢疾。田翠和董松陵也没当回事,也是图省事,弄了个土方子,痢疾倒是止住了,开始发高烧。田翠只好回头再找正经的中医。邻村秦楼村有个老中医,让老中医看过,董山又吃了老中医几服中药,高烧仍是不退,脖子向后肘着。田翠只好找西医,打了针,高烧退了,头也回到了脖子上,肚子又开始拉东西。这次不拉痢疾拉虫子,拉出的虫子倒也不大,芝麻粒大小,但每次能拉出十来粒,在粪便里涌动。一粒看着不大,十来粒滚到一起,搁在人肚子里就受不了。董山捂着肚子喊“哎哟”,一个月下来,瘦得像个小鬼。田翠只好又找西医,吃了几服宝砂糖,肚子终于不痛了。然而,脸上又开始出癍疹。又去看癍疹,前后去了三次,吃了十几天的白药片儿,脸上的癍疹才一点点消退,人渐渐胖了起来,有了个人模样。
让田翠和董松陵懊恼的是,董山病是好了,但从此落下个胆小。他这胆小不是一般的胆小,一般胆小是见啥怕啥,董山胆小是只怕外边。街上一有热闹,别的人往街上跑,董山是往家里跑。与别人闹了别扭,别人打他,他不敢还手,只会哭,但在家里似换了一个人。田翠纳闷,董山怎么变成了夹尾巴的狗,只会在家里汪汪?更让田翠想不透的是,董山开始变结巴了,一句话到他嘴里,老是半天说不清楚,通红着验,逼得头颈上的筋络一根一根绽起来。但变得胆小,变得说话结巴的董山,不影响出工。那时候,20多岁的董山已经能扛事了,全家一天可以拿到19个工分。
田翠想,董山会好起来的。
空闲时,董松陵能坐在地上剥苞米,一天也能落三四个工分,这个家还算温饱。人生经历过大劫,也就一切看得开了。董松陵给董山说,人这一生别追求太多,太多就累,家里也别留藏太多好东西,藏太多了也累,吃好喝好,人生如斯。因此,这个家天天好吃好喝,别无所求。
董山日里下田捉野味,下水捉野鱼,放网还能捉天上的鸟,这家粮食吃不上多少,野味倒是天天有。
依然能干的董山,就是不爱与人打交道,不爱说话,说话口吃。但董山有两个好朋友,铁哥们儿,在自己的两个朋友面前,却不胆小,也爱说话,更不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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