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宣统元年,秋,这是个艳阳高阳的好日子。

天刚亮,陆家大院就一片忙碌。

院子里,佣人们正将一盆盆花枝招展的菊花从后园里搬出来,摆到院子的台阶两侧;又有几人拿着扫帚使劲的扫除青石板上的碎石、泥灰和黄叶;

花园和前厅里,又有一些人正忙着将红红的灯笼挂在屋檐上,照看花园的冯武鹏在那里监工,他叼着烟斗,左看看,右瞧瞧,一会儿“往右边一点,放正了”,一会儿“往上举一点”,是比谁都忙碌的样子;

正厅里,几个丫头正在小心翼翼的擦拭博古架上陈列的各色珍玩,她们都穿着一色的蓝布裤褂,梳着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喜气洋洋的,过年一样。

离中秋还有几天,陆家大小姐陆文秋已经提前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娘家,她是家里的长女,长相俊秀可人,聪慧伶俐,极受宠爱,嫁得并不太远,一不高兴了,就跑回娘,一高兴了也跑回娘家。父亲陆士宏偶尔也训诫她几句,让她以夫家为重,别老往娘家跑,但她自幼娇宠惯了,并不把父亲的这些话放在心上。

这时,她正陪着母亲从上房出来,抬头看到天色这样好,心里很是高兴,要知道南京的秋天不比北京,时常雨蒙蒙的。

院子内外都清扫过,上了妆的小姐一样,焕然一新,陆夫人显然心情很好,她喜欢菊花,尤其是那一盆如银针一样垂下的残雪惊鸿更是她的心头好,她看到,眉眼顿时就笑开了,走了过去,轻轻抚摸着,好似抚摸初生的婴儿。

陆文秋见母亲这样开心,也不由得笑了,“妈,看你,这几天嘴巴就没合拢过。”

中间的石板路上,二姨太叶婉贞与陆文毅正走过来,听到这话,忙笑着接道:“可不是,自从知道二少爷考中了,要出国学习,太太高兴得哦,就差没有去鸡鸣寺烧个香了。”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等这阵子忙完,我还真得去拜拜菩萨,请求菩萨保佑文麟一路顺风,在国外好好学习,平安归来。”陆夫人双手合十,无比虔诚。

陆文秋和二姨太都看着她笑。

“太太,人家外国不信咱们的如来和观音菩萨,人家信奉耶稣,你要拜,得去教堂拜,咱们的菩萨管不到人家的地盘。”陆文毅一本正经的说,面容严肃。

他是二姨太所生,陆家一共三个男孩,最小的六少爷陆文俊年纪还小,二少爷陆文麟与三少爷陆文毅年纪相去不远,比较能说到一起,两个人又是一起念书的,时常在一起玩耍,与正室夫人陆太太感情也更深些。

他这话说得很认真,陆夫人有些犹豫,“教堂?”她是旧式的妇人,对外国人的事情一无所知,教堂更从未曾去过,这会儿听陆文毅这样讲,心里便在思量着去教堂是不是也要带些香纸之类,却瞥见陆文毅和陆文秋都抿着嘴笑,心里就知道他在骗自己,气得她狠狠的捶了陆文毅一拳头,“臭小子,什么混账话你都敢讲。这佛菩萨的事能乱说的吗?”

她的话说得很严厉,陆文毅没敢反驳,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就跑了。

她们一路说着话,一路就到了前厅,这天是星期天,陆士宏没有公事,在家休息。

他是一个快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穿着宁绸长衫,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正闲闲的坐在沙发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在看。

三姨太冯桂香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几个孩子,六少爷陆文俊,四小姐陆文青和五小姐陆文蕙,以及陆文秋的两个孩子——三岁多的大宝和两岁多的小宝,在书房的另一头玩耍,小宝路走得还不太稳呢,就要抢哥哥手上的弹力球,四小姐跟在他的身旁,唯恐他摔着,书房里充满了孩子们的笑闹声,陆士宏倒是也不介意,偶尔抬头看看,双眼带着笑意,显然,对这份天伦之乐,他很是享受。

“哎哟!”陆夫人、二姨太和陆文秋刚刚走到门口,陆夫人就被撞了一下,她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低头一看,正是她的大外甥。

“大宝。”陆文秋斥道,“谁让你乱跑的?”

“小孩子,可不就是跑着玩儿嘛,别骂他。”陆夫人连忙拦住陆文秋。

“外婆,我是不是撞疼你了?”大宝奶声奶气的睁着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陆夫人。陆夫人蹲下身来,摸了摸大宝的脸,一把抱起大宝,“大宝乖,外婆不疼,来,外婆抱抱。”

陆夫人抱着大宝进了客厅,小宝跟在一旁,羡慕的看着大宝,神情有些沮丧,二姨太见状,便也将她抱了起来,小宝这才高兴起来。陆文秋跟在后面,也进去了。

“中秋说要办堂会,场地可都清理出来了?”陆士宏见夫人进来,便将手里正举着的报纸拿了下来问道。

“都清理出来了,都有哪些客人,你拟个名单出来,我好让人安排。”

陆士宏点点头,“士韵母女中秋也该到了,她们住哪儿,可安排好了?”

“我想让她们住在花园里的清音阁,妹妹是个好清静的,你看呢?”

“妈,何必费事让他们住到花园里去,我原先住的屋子,让姑妈和表妹住好了,她们大老远的来了,你让她们住到花园里,知道的说你怕她们心情不好,让她们静心休养,不知道的还当你嫌弃她们呢。”陆文秋说话竹筒倒豆子似的。

“那你呢?”陆夫人倒是不介意女儿经常回家,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当真有几分小棉袄的意思,有些话,跟别人不能说,对这个女儿,却是可以唠叨唠叨。

“我又不常年住娘家,那屋子那么大,偶尔回来,住厢房也就是了,有什么要紧。我跟玉卿表妹也谈得来,她来了,我正好跟多个说话的人。”

“中秋唱完堂会,你就赶紧回去,哪儿有出嫁的姑娘成天待娘家的,达仁是太好性子了。”陆士宏放下嘴里的烟斗,三姨太赶忙接过去,到一旁去添加烟丝了。

“不好性子也没用,他管得了我嘛。”陆文秋小声嘀咕着。

陆文秋嫁到程家,是程家长房长媳,程家祖上也是富户,只是到了程家老爷,不事生产,不爱八股,只爱些诗书文艺,吟诗作赋,连带儿子也没什么上进心,只一味的玩鸟斗鸡,两代人尽是坐吃山空的,也不知陆家与程家当初是怎样联姻的。陆文秋嫁过去,日子要说也不错,程达仁性子温和,对陆文秋说不上温柔体贴,但也着实不坏。只不过陆文秋这人性子刚强,自己都恨不能出去闯一番事业的,哪里看得上在家里待着吃祖产的丈夫。只不过,事情已经如此了,也只能接受现实了,她苦闷之余,更多待娘家。陆士宏之所以不好过多的阻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桩婚姻是他作的主,他早知道女儿是这样的性子,偏偏给她找了这样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丈夫,还能再怪她吗?

“唉。”陆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大宝的脑袋,轻轻的将他放到地下,说道,“去玩吧。”

二姨太见气氛有些不对,左右看看,笑道,“今天怎么不见二少爷,别是欢喜过了头,晚上睡不着,这会儿还睡着吧?”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二哥一早就出去了,我看到了的,他还拿了一本书,说是要去请教老师。”五小姐陆文蕙在一旁插嘴道。

“这孩子……”陆夫人说了三个字,就没再说下去。

“看看,咱们二少爷就是不一样,考了这样好的名次,还是不忘学习,一天都不让自己放松。我听人说,这考试就相当于考进士,要是以前,考中了进士,出来就可以做官了呢,二少爷留洋回来,不知道会做个什么官?”三姨太听了,连连恭维。

陆士宏心里想到自己的大儿子,很是得意,这个儿子跟他最相像,斯文、沉稳,人又上进,从小就好学习,这次庚款留学名额一共才不到50人,而他能考取,实在是莫大的喜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熟谙外务的人才,匮乏的紧,一旦学成归来,不愁没有好的职位给他。

“要是女子也能考学就好了,真希望我也能有机会出去看看。”陆文秋在一旁叹道。

“大姐,我觉得吧,要是考文进士,你肯定考不上,要是考武进士的话,你肯定能考上,说不定还能中个武状元呢。”一直在一旁拿着两个骰子扔过来扔过去的陆文俊忽然插嘴,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陆文秋自己也笑,她幼时身体不太好,陆士宏听了医生的话,特地请了府里的侍卫教她一些腿脚上的功夫,练了一点武术在身,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拳腿功夫,让她好动不好静,一刻也闲不住。

程家也是个大家庭,规矩很多,陆文秋很是不习惯。尤其是她的婆婆俞秉瑶,旧式妇女收服媳妇那一套,她是比谁都精通,陆文秋性情刚烈,她不敢怎样,每日指着程达仁指桑骂槐。程达仁本就在家待不住,如此一来,更是找着借口,不是出去逛戏园子,就是跟同僚出去闲逛,不到更深夜静都见不着他的人。

她生性爽朗,听到家人嘲笑也不恼,不以为意的笑道:“随便武进士,还是文进士,只要能考中,出去看看,都好,只可惜,我连考的资格都没有,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她浅浅的埋怨却引来了陆士宏深深的不满,就见他将报纸狠狠的拍在桌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娘家,夫家,谁对不起你,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

“爸……”陆文秋惊讶的看着父亲,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凶狠的对她。

“老爷,大小姐也只随便说说,何必生这样大的气。”二姨太连忙走过去,替陆士宏倒了一杯茶,又为他揉胸口,轻声软语的安慰他。

“小时候就不该让你跟文麟一起念书,女孩子,念了书,心就野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古人说得一点都不错。哎,说起来,都是我的错。”他说着,低头叹息。

“爸,现在时代不同了……”陆文秋还待说什么,陆文毅一把拉住她,在她耳旁悄悄说道,“大姐,你跟爸争执什么呀,徒惹闲气,你要真想出去的话,有机会偷偷出去不就好了,腿长在你身上,谁还能绑了你不成。”

陆文秋看了看这个弟弟,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虽然一脸的稚气,话说得很叛逆,却也不无道理,她看着他,原本有些气呼呼的脸,慢慢的就转变成了笑容。

她放软了身段,将茶水端给父亲,柔声道,“爸,你别生气,我也就随便说说。”

陆士宏看着这个他最宠爱的女儿,放松了表情,无奈的叹道,“你呀,最不省心,我真怕你哪天被达仁给休回家。”

“我不休他就不错了,他还能休我。”陆文秋不屑的撇撇嘴。

二姨太捂着嘴笑,“大小姐真是不得了,从来都是休妻,到你这儿,却是颠倒乾坤,要来休夫了。”

陆夫人看着女儿,也忍不住笑了,“就知道胡说八道。”

陆文毅在一旁鼓劲,“大姐,我看好你,回头堂会,不唱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咱来一曲苏大姐腿踢大姐夫。”他边说,边学着陆文秋练功时的架势,来一个八步连环腿,很是有模有样。

大宝和小宝在一旁见了,连连鼓掌,嚷着:“舅舅好棒,舅舅好棒。”

陆文秋笑着去打陆文毅,陆文毅忙跑到桌子另一边,两个人围着桌子兜圈子,客厅里一派祥和,笑声不断。

这时,门帘掀开,下人进来,“是姑太太来的电报,她们后日就到南京了。”

“知道了。”陆士宏说完,下人就退了出去。

说到姑太太,一屋子的人都默然。

“唉,这次,姑妈和表妹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多亏了表妹机灵,否则还不知道会闹成怎样呢。”还是陆文秋挑头打破沉默,只是,适才的欢愉气氛瞬间都不见了。

“玉卿确实有胆有识,不愧为女中豪杰,可惜,她是我表妹,要不然,我一定娶了她做老婆。”陆文毅一本正经的。

“表小姐一肚子的墨水,又这般的胆识,就凭你?我看够呛,你要像你大哥,考个留洋的文凭,说不定她还能看你几眼。”二姨太损起儿子来,也是不留余地。

“妈,有你这么损儿子的嘛,大哥喜欢做学问,我可不喜欢,现在这时代,男子汉大丈夫,就得习练军事,舞文弄墨算什么本事。你看,袁项城考不上进士,不也一路官运亨通,位高权重吗?治世要文臣,乱世还得靠武将。”

“你又在这里胡说什么,这也是你乱说的?”陆士宏大发雷霆。

“爸,我在家里说几句怎么了,本来嘛,李文忠公也说了,现在是前所未有的三千年大变局之时,现在这个小皇帝……哼哼!”陆文毅鼻子哼哼,对父亲的保守很是不以为然。

“你还说,还说……”陆士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具,拿起适才看的报纸,朝着陆文毅打来。

陆夫人和二姨太赶紧拦住,二姨太喝道:“快出去,别在这里惹你爸爸生气。”

陆文毅见状,只得跑出了客厅。

陆士宏气得脸色发白,为官之道,最忌在背后说三道四,尤其是这样风声鹤唳的时候,更是诸多忌讳,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儿子却如此不省心。

“老爷,他还是个孩子呢,不知深浅,你慢慢教导他就是了,何必跟他生气。”二姨太觉得自己真是累死了,一会儿是大小姐,一会儿是三少爷,没一个省心的。

“说起来,表小姐也真是可怜,刚刚遭遇了家庭不幸,转眼又遭蔡家退婚,你说这事,姑太太也不知道有多难受。”说这话的是三姨太,她和姑太太并没什么感情,说这话只是为了转移话题。

果然,陆士宏的怒气转向了哀伤,“先接过来看吧,玉卿那孩子,哎,就跟你一样,”他指了指陆文秋,“就不该读书,这事儿都怪我那妹夫,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还聘请名师教她,学得满腹经纶又能怎样,还能考个状元不成?最后还不是要嫁人,喝了一肚子墨水,哪里还能安份在家相夫教子。”他说完,狠狠的摇了摇头。

此刻,顾玉卿正与母亲在收拾行李,这是一栋有着三十多年的老宅,她并没有在这里常住,父亲在京城里做官,她自幼就跟着父亲在京城居住,在那栋租赁的宅子里,她生活了十多年,十多年的人生,就跟北地的秋天一样,总是阳光灿烂,偶尔有点小雨,也是极凉爽的,像是为了清洗天上地下的尘垢一样,雨后的天空更加的清新碧蓝。

在她之前十多年的人生,并不真的知道愁为何物。若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那朦朦胧胧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了。

她是定了亲的,十岁那年,由父亲早早的定下,那家人姓蔡,父亲说,蔡家老爷是他的同僚,两人关系极好,蔡家少爷人长得也眉清目秀,年长她两岁。

父亲并没有说慌,他们见过,少年长身玉立,很是俊秀,也已经知晓人事,看到她,脸红红的,跟煮熟的螃蟹似的,比她还害羞呢,她低着头,眼光瞟到他,见他虽是红着脸,却总偷偷的看她。看的她心里甜丝丝的,对这桩婚事也颇为中意。父亲是翰林出身,他的同僚当然也不会差,看那少年,当也是知书识墨的,断不会是纨绔。

自那以后,再翻开那些散发着墨香的诗集词集,字里行间便蒙上了一层玫瑰色。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他们在一起,闺阁之趣,大抵不会输给李清照与赵明诚吧?十几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心里眼里满满的都是对未来的憧憬。看不到心上人的日子,心绪朦胧的,就像是窗外被雨打湿了的紫薇花,笼罩在轻烟一般的雨雾中,含愁带怨,却又无法说明,真是宋词一样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然而,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在父亲离去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的人生之所以如此美好,是因为父亲为她撑起了一片天,这片天里,无风无雨,因为父亲将风雨挡在了外面。

可现在,父亲倒下了,她的世界,风雨飘摇。

在亲友们的帮助下,简单办完了父亲的丧事,母亲和她扶着父亲的灵柩回乡。顾家祖籍安徽芜湖,在那里,有祖屋,有亲戚,还有田产,加上父亲留下来的东西,也足以度日了。

谁料,回到家里,才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那些她往年随父亲回家,甜甜叫着叔叔、伯伯、婶娘的那些人,一张张和蔼可亲的脸全都变了样,狰狞的面目比武松打虎里面的老虎还可怕,像是恨不能将她们母女二人给吞了。

按他们的说法,因为家里没有男丁,父亲留下来的财产理所应当由她的堂兄弟们继承。

她们在老家,几乎没有立锥之地。

母亲面对凶神恶煞的族亲,只知道哭泣,拿不出解决的办法来。顾玉卿抱膝坐在屋里,看着外面清冷的月光,想起父亲尸骨未寒,这世界便是变了这般模样,心也如被那寒霜浸透了般,汩汩的往外冒着寒意。

她想了许久,也不开灯,趁着月色,就在窗下,铺纸碾墨,写了一封信。信是给父亲的昔日好友、现任安徽巡抚李明翰的。李巡抚她见过,一笔字写得很有神韵,写出了自己的风格,在京里,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墨宝,当年与父亲同在京为官时,经常到顾府来做客,也时常指点她的书法。写好了信,她偷偷托下人送到了邮局。

安庆离芜湖并不远,很快,李明翰就带着亲信来到她家里,族亲们见到巡抚大人到来,所有的气焰都没了,乖乖的将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交还给了母亲。

只是,老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母亲寻思再三,决定去南京投靠在那里任职的舅舅。而顾玉卿想回北京,那里有她熟悉的一切,还有她牵挂的情郎。

经此一变,她多希望,那个两小无猜的未婚夫能够执起她的手,轻声而坚定的告诉她:“别怕,一切有我呢。”

然而,还未等到她们下定决心去哪里,就接到蔡家老爷送来的信函,以他与顾父的交情,众人都以为,他要接顾玉卿去京城,不愿让儿媳妇寄人篱下。

古话讲,祸不单行。信里并非是让两个少年人早日成婚,而是退婚。信里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意思,顾玉卿年纪轻轻,就如此彪悍,面对一群虎狼般的叔伯,临危不惧,搬来救兵。蔡家池小,难以容纳这般大才。

苦也是有层次的,凄风苦雨一层一层全都砸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才知道,苦的滋味原来是这样,以前那些朦朦胧胧的苦涩真的是为赋新辞强说愁啊。

顾玉卿到底是坚强的,很快,就没事人一样,不仅帮着母亲打理行装,更要安慰母亲。

夜晚的灯下,母亲总是看着她,“一个被人退亲的女孩子,可怎么办呢?你父亲总是宠着你,说不裹脚就不裹脚,现在好了,念了一肚子的书,能有什么用?”说着说着,就开始抹泪。

顾玉卿为了让她安心,便抱着母亲撒娇:“妈,就凭你的女儿这容貌,这才情,这胆识,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呀,一定给你找一个貌胜潘安,才比子建,文武双全的乘龙快婿。”

“瞎说,一个女孩子家家,哪儿有自己找女婿的,说出去让人笑话。”

“好,我不找,让他自己找上门来,千里姻缘一线牵,你放心好了。”

“但愿如此吧。”

“不是但愿,是肯定,你快睡吧。”她拉着母亲躺下,给她盖上被子,笑着看母亲闭上眼睛睡觉。

南方的秋天不比北方,雨时断时续,敲打在屋瓦之上,一股莫名的凄凉味道。风呼呼的吹,院子里种有两颗粗大的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听在失意之人的耳里,不由得眼泪簌簌而下。母亲是信佛的,时常跟她去庙里进香,时常听人说人生无常,人生无常,原来,这就叫人生无常。

顾玉卿含着眼泪,在秋雨的夜里,沉沉睡去。

她们到达南京时已经是旧历的八月十四了,陆文秋果真亲自去码头迎接,带着几名仆从在码头上等了许久,才见姑太太和顾玉卿下船。

姑太太一夕之间沧桑了许多,脸上有几分羞色,陆文秋知道她生性好强,并不愿意寄人篱下,若非不得已绝对不愿意前来南京投靠兄弟,她喊了声姑妈,便一手扶着姑太太,另一手挽住顾玉卿的胳膊笑道:“姑妈,一年多不见,玉卿妹妹又长高了,出落得越发美丽了,南京城都要因她而增色了。”

姑太太知道这位表小姐性情爽朗,不拘小节,又喜开玩笑,只对她苦笑道:“她小孩子家的,哪里禁得起你这样夸,南京城这么大,多少姑娘比她强,她呀,只要能不惹你爸生气,安安分分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哥哥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保守、顽固,跟她的丈夫完全不一样,陆文秋小时候身体不好,又哭着喊着不肯缠脚,一裹上,不是发烧,就是闹肚子,最后不得已才放弃了,她的两个妹妹陆文蕙、陆文青都被裹了小脚。

顾玉卿不肯缠脚,她本是一定要让缠上的,谁知丈夫听说了,便道:“不缠就不缠吧,好好的一双脚,给缠成个残废,这样的陋习迟早是要废除的。”

他是学政,管的是教育上的事情,家里藏书几万册,各种宋版古籍也不知道有多少,却并没有被古书给洗脑,思想很是开明。

姑太太自己幼时深受缠脚之痛,只是世风如此,也不得不效仿,见丈夫如此主张,也就不再逼迫女儿缠脚。

所以这倒让陆文秋和顾玉卿在这件事情上有了共同之处,陆文秋虽然在文化学习上不如顾玉卿,但她一身武艺却是顾玉卿所没有的,两个人年龄上隔了七八岁,但都是性情开朗之人,所以,比之其他的姐妹,更相处得来一些。

顾玉卿听了母亲的话,便对陆文秋说道:“表姐,你看,妈就是这样,一路上给我讲这些话,讲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说实在的,我一想到要进你们陆家那大宅子,心里就慌得很,舅舅这样的性子,哪里会看我顺眼。亏得你忍受得了!”

她是一点都不顾忌的发牢骚,陆文秋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捏了她一把脸:“你还指望在家里待多久呢,爸妈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思量着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婆家了,姑妈,你想给表妹找个什么样的女婿?”她说着,转过头去看姑太太。

姑太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陆文秋见了,浑不在意的,“姑妈,蔡家那小子没福气,表妹这样的人才,还怕找不到好婆家嘛,退婚是他们眼瞎,等表妹在南京待一段时间,熟识一些,保准家里有适龄青年的人家都得踏破咱家门槛,就怕表妹心高气傲,看不上人家。”

她说着这话,又转过头去看顾玉卿,顾玉卿红了脸捏了下陆文秋的胳膊,“自从蔡家退了婚,妈是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回头少不得还会跟舅舅舅妈唠叨,表姐,你可要好好宽慰宽慰妈,还有舅舅舅妈。他们这些人真受不了,成天就是成亲、成亲,好像我活着就是为了嫁个人。”

“你一个姑娘家不嫁人还能怎样?”姑太太听了这话,立马接道。

陆文秋看了她们母女,扑哧一声笑道,“姑妈你别急,表妹你也别急,明儿个就是中秋了,咱们先好好过完中秋节,中秋过完很快就春节了,就算议亲呀,那也是明年的事情了。”

“倒也是你说的,家里都还好吧?听说文麟马上要出国了,这可真是大喜事,你妈到底是有福气的。”

“你不知道,这几天妈都高兴的合不拢嘴,又是忙着请角儿来唱堂会,又是赶着找人给文麟做衣服,置行装,恨不能把家给他搬到美利坚去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