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士宏一走,家里的氛围明显轻松了不少,陆文毅立马跳了出来,拍了拍顾玉卿的肩膀,“嘿,你这丫头,可长高了不少啊。”
顾玉卿身高足有168,在南方女孩子中是比较高的,可也比不了陆文毅,他已经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站在她的跟前,玉树临风的,顿时让顾玉卿觉得自己很是娇小,她举起手伸到自己的头上,与陆文毅比了比,才到他的下巴,笑道:“跟你可比不了。”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这几年嗖嗖的,吃了药一样,一下子就窜起来了,连我都没发觉。”陆文秋在一旁看他俩比身高,有些好笑。
小时候,他们碰到一起,总是吵吵闹闹的一起玩耍,不想,一眨眼,都成大人了。
行李很快安顿好了,顾玉卿将自己带来的笔墨纸砚分送给各位表姐表妹表哥表弟,众人都称谢。
陆文毅又打趣她:“你这是学林黛玉呢,全是这些东西,你送二哥这些也罢了,大姐你得送她一把刀,文青、文蕙就得送胭脂水粉,文俊嘛,最好送他一件戏服。”
陆文蕙有些不服:“说得我跟四姐就知道打扮自己,是爸不让我念书的,要不然,我念书就一定比你差吗?”她哼的一声过身去,坐在一旁气呼呼的。
“对呀,三哥,你说了这一堆,你呢,该送你什么礼物?”陆文青笑道。
陆文毅没吭声,陆文秋却笑了,“我知道他最想要什么?”
“什么?”众人齐声问。
“一纸推荐函?”
“推荐函?”陆文麟奇怪的看了一眼陆文秋,又看了看陆文毅。
“大姐!”陆文毅连忙大声喊叫,意在阻止陆文秋。
陆文秋见他又囧又急,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便止住了,“我随便开个玩笑的。”
顾玉卿见机知道他们定然有秘密不能说,也就不再追问,转头问陆文麟,“二表哥,你去美利坚学什么?”
“还没决定呢,先去读预科,把英文学好了再说,要不然老师上课怕听不懂。”
“二哥,建议你去学军事,”他转头四处看了看,没有仆人在跟前,便继续说道,“我跟你们说,南方已经成了气候,你们没听刚刚爸说的嘛,他怕闹事,现在的小皇帝,哼哼,肯定是要下台的。二哥,你去念军校,以后一定大有可为。”
陆文麟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打打杀杀。”
“那,那你就念外交,中国闭关锁国这么多年,与外界断绝往来,对国际法全都一无所知,念外交也会大有前途。”
陆文麟继续皱眉,“政治这种东西还是留给有野心的人去做吧,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这话一说完,陆文秋便对顾玉卿挤眉弄眼,两个人都低头大笑。
“怎么,你们笑什么?”陆文麟好奇的看着她俩。
顾玉卿笑着摇摇头,“二表哥,你的志向,大表姐早就看出来了。三表哥,你呢?”
陆文毅看了看顾玉卿,半响没作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假装捋胡须,在下颌前空捋了好几个回合,才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众人等了半天,却是这样一句话,全都对他哼鼻子。
中秋的戏从下午开场,一直要演到晚上。
才申时,陆府门前就已经停满了各色大小马车,都是陆府的亲戚以及署里下属的太太们前来赏戏的。
南京城眼下最红火的坤伶名叫陶蓁蓁,才十六岁,天生一副好嗓子,窈窕的身段,这样的日子,一般人家是请不到她的,只是因为她的母亲在陆家帮佣,她算是从陆家出去的,念着旧主人这份情,所以才应了陆家的堂会,就为了她,很多原本与陆家并不亲的亲戚也都想方设法的来陆家看戏。
陆家的戏台子搭在花园的水塘中间,四面临水,只左右有一石桥通向两旁,看戏的人就坐在戏台正对面,隔水听音,更觉声音妙曼。
四周点着灯笼,台上的锦绣华服倒映在水里,更添一层景致,戏未开锣,众人先就一阵品评,纷纷赞赏这创意,陆夫人陪着一群着金饰玉的贵夫人嗑着瓜子,吃着水果,好不得意。
第一场照例是开锣大戏,这会儿虽然不是春节,但戏班为了喜庆吉利,照旧排了个开锣戏,陆文秋不耐烦听这些歌功颂德的样板戏,便拉了顾玉卿去外面闲逛。
两个人沿着戏台外围散着步,这时节,正是桂花香飘四溢的时候,她们在桂花树下闻着香气,却远远的看见蔷薇架下的长椅上有两个人并排坐在那里,细细看去,正是陶蓁蓁和陆文俊。
陆文秋性起,用手招呼顾玉卿,意思是要走近了去听他们说什么,顾玉卿觉得不太合适,但陆文秋不管不顾就拉着她走到蔷薇架的另一边,这时候,当然没有蔷薇花开,但那密密麻麻的枝叶足以将二人的身影挡住。
就听见一个轻灵悦耳的声音道:“府上的堂会,我肯定是要来的,就算班主不答应,我也不能不到场。等唱完这次堂会,我……”说到这里,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蓁蓁,你怎么了?”是陆文俊的声音,陆文秋瞧了一眼顾玉卿,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我,我怕以后看不到你了。”
“为什么,你不要与我在一起了吗?是不是因为你现在成了名角了,攀上了什么有钱人?”陆文俊的声音很是着急,语气里还有几分恼怒。
陶蓁蓁也有些生气:“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这几年我遇到的有钱人多得是,我哪里看上了谁。”
一阵衣裙悉悉索索的声音,显见得是陶蓁蓁换了个坐姿。
就听见陆文俊嬉皮笑脸的声音,“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不是那样人,我,我,你知道,我一着急就会乱说话。你看,知道你要来,我好几天前就在为你准备礼物了。你看看这个,喜欢不喜欢?”
陆文秋和顾玉卿只觉得一阵耀眼的光芒冲天而起,紧接着就听见陶蓁蓁的声音有些哆嗦,“这,全套的水钻头面,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一整套水钻头面得有两三千,像她这样刚成名的角儿,要置办这样的头面,也还是舍不得的,可这样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就这样轻轻松松的送了她一套,她惊讶的看着陆文俊。
陆文俊毫不在意的拿起一只点翠蝴蝶顶花,在指尖转着,浑在不意的,“你也不想想我爸是做什么的,一套头面算什么,只要我愿意,把你们戏班盘下来也不是个事儿。”
陶蓁蓁有些不高兴了,“我知道你家里有钱,把人买下也不算什么,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要。”说着,将那头面盒子推到陆文俊身上。
陆文俊瞧了瞧她,扑哧一声就笑了,“哎呀,你看你,说话就生气了,我不过说着玩玩,哪里真的就把戏班盘下来,再说我爸也不会同意。我就是,想要天天看着你,一天不见你,我心里就空落落的,难受的很。为了置办这套头面,我跟我妈面前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你好歹心疼心疼我。”他将那头面放在大腿上,伸出手去握住陶蓁蓁的手,轻轻摇着,撒娇一样的。
“我不信,你说几句好话,三姨太就给你这样多的钱,让你置办这个?”陶蓁蓁见他说得可怜,口气就软了下来。
“那是,那是……”声音支支吾吾的。
“是什么呀?”
“我答应我妈,过完中秋就好好念书,一定像我二哥一样,考中那个什么,也出洋留学,给她挣面子。”
“你,念书?考学,还出洋?”陶蓁蓁大笑,笑得花枝乱颤。
陆文秋在蔷薇架后也用右手紧捂着嘴巴,笑得双肩一抖一抖的,顾玉卿奇怪的看着她,陆文秋用左手向她摆动不已,示意她别作声。
“哼,你们一个个都瞧不起我,等着看,过完中秋,不,明天开始,我就好好学习,让你们好好瞧瞧。”陆文俊当真生气了,将头面扔到长椅上,站了起来,是准备离开的架势。
陶蓁蓁没想到他会这样生气,赶忙拉住他,却又忍不住笑,带着一股子笑意柔声细语的安慰他:“你别生气,我没那个意思,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也不是都要读书才有出息。二少爷虽然好,可是,我看着就觉得闷得慌,天天啃书本有什么意思。你虽然不爱念书,可我,可我……”
陆文俊见她这样软语温存、欲语还休的,心里的气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转身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着,笑问:“可你什么?”
陶蓁蓁头低着,身体不停左右转动,扭捏着不肯说。
陆文俊一笑,将她到自己身边坐下,低低的说:“可你就是喜欢我是不是?”
“你好讨厌。”
“哈哈哈哈。”陆文俊大笑,将陶蓁蓁揽到自己怀里,“我也只喜欢你,一天看不到你,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跟百虫啃噬似的,难受死了,蓁蓁,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语调很是动情,陆文秋只觉得一个小屁孩在这里谈情说爱很好笑,顾玉卿却听得面红耳赤,几次拉着陆文秋要离开,可陆文秋就是不听。
接着,就听到他们亲吻的声音,顾玉卿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瞪了陆文秋一眼,自己悄悄的转身离开,怕惊扰到那一对鸳鸯。
陆文秋无奈,也只得跟了上来。
两个人沿着原路回到座位上,台上一个花旦正咿咿呀呀的唱着,正是《思凡》,讲尼姑色空不甘空门寂寞,向往凡俗生活,扯破袈裟,埋了经文,下山寻觅人间情爱。
顾玉卿对这种戏向来兴趣不大,便笑着对陆文秋道:“表姐,你看,连尼姑都思凡了,表弟那点事算什么呢?”
“他才多大一个小屁孩,就谈情说爱了,二弟还没成亲呢,他倒好,赶着几个哥哥之前了。”陆文秋不屑。
顾玉卿捂住嘴大笑,唯恐惊了旁人。
“对了,二表哥的亲事不是说早就订下来了嘛,怎么不先成了亲再去,这一去又是好几年,人家姑娘愿意等吗?”
陆文秋不置可否的,“他说不想这么早结婚,我看他有退亲的意思,只不过没那胆量。哎,这样的包办婚姻,真让人头痛。玉卿,不是我说你,亏得蔡家退亲了,要不然,你嫁过去,铁定没好日子过。你看我就知道了,外人看着光鲜,心里的苦闷只有自己知道。”
“怎么,表姐夫对你不好吗?”
“一言难尽。”陆文秋摇摇头,“这戏也没什么意思,咱们回去吧?”
“都说陶蓁蓁的戏好,说她的《长生殿》是一绝,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听了去,岂不是可惜?”顾玉卿有些不舍得。
“她唱压轴的,早着呢,我们记着点儿,到时候再来。”陆文秋当机立断的拉了顾玉卿就走。
她住的东跨院因为有两棵百年的老梧桐树,大家就随口叫做梧桐小院,与正房隔着一道月亮门,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的青砖已经有些年头了,显得有些斑驳陈旧,暮色掩映之下,很有几分清秋的凉意。
对这个院子,顾玉卿是满意的,尤其是那两棵梧桐树,多年的老树,成精了一样,让人莫名心安,底下的树干长得粗壮结实,向上分了杈,三根树干,列队的士兵一样,整齐而笔直的伸向天空,风吹得桐叶沙沙作响。
这会让她想起在北京的日子,她在北京住的院子里有两棵古槐,一到春夏之季,细碎的白花一阵阵飘落,就跟现在飘落的桐叶一样,让人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东坡居士讲“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她倒没有那样雅致,但若这个院子里没有这两棵树,也实在缺乏了点韵致,舅舅肯定不乐意她经常出门,整日对着青砖灰瓦的房子有什么意思?
“我这院子不错吧?”陆文秋见顾玉卿仰头看那伸向天际的梧桐树,笑道。
顾玉卿点点头,“表姐住的地方自然是不会差的,这院子里,光这两棵百年老梧桐,就别具一格了。”
陆文秋笑:“这栋宅子说是乾嘉年间一位大官的官邸,这两棵梧桐就是那位官员手植的,是有一百多年了。”
“难怪你总喜欢待娘家,原来是舍不得这两棵梧桐,不如你移植了去?”顾玉卿走到树下,抱了抱那树,陆文秋见状也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也还是没有抱住。
“这树要三个人才能抱得住,小姐还得找一个人才行。”照顾这院子的吴妈正擦拭着一尊白瓷观音,顾玉卿认得,那是她母亲千里迢迢从北京带过来的,她是走到哪里都带着。
“吴妈,你怎么没去听戏?”顾玉卿道。
“都走了,这院子里可谁照看呢,你们刚来,到处都还不熟呢,我多照应着点,要不一会儿回来,冷冷清清的,不像话。”
“吴妈最好了,总是这样替人着想。” 陆文秋放开顾玉卿,上前抱了一把吴妈。
又走到梧桐树下的藤椅上坐下,看了看天,方才说道:“我跟你讲啊,别看那些戏文里千般恩爱、万般浓情的唱着,那些呀,我告诉你,都是男人欺骗小姑娘的戏码。知道为什么结婚说女人是新娘吗?男人就是断不了奶的,他们长大了,自己妈妈照顾不了了,就再找个女人来照顾自己,所以叫新娘,是新的娘,明白吗?”
吴妈在一旁听了大笑:“大小姐这张嘴真是不得了。”
顾玉卿也笑。
“骗你干什么?思凡,那小尼姑在寺庙里待着不耐烦,殊不知,结了婚,更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表姐。”
“你认为我说得夸张是不是?”她顿了顿,摇了摇头,“你看我,在家时,是何等的自在,我爸这样的顽固,也拿我没办法,可是结了婚,就是人家的人了,得守人家的规矩,晚上不能晚睡,早上不能晚起,三餐都得侍奉公婆。你表姐夫成天在外面玩,逛戏园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有一回,一时新鲜,也坐了马车去戏园子,结果,回去之后,一家人轮番的指责我。你说,凭什么他能去外面听戏,我就不能? 有一回他去逛窑子被我发现了,我责骂他,公公婆婆不指责他,反而过来说我的不是,说我没能耐留住丈夫,就不能怪丈夫流连花丛。生大宝的时候,他们的脸色就难看的很,说我肚子不挣气,生个赔钱货,幸好小宝是个男孩,才没话说,否则不定怎样呢。生女孩是我的错,现在好了,敢情男人逛窑子,也是我的错?我就算是个天仙,架得住他图新鲜吗?世上有这样颠倒黑白的人,多可笑。你说,这样的婚姻,过得可有意思吗?”
顾玉卿听了没吭声,这种婚姻内的事情,她又不懂。
吴妈却听不下去了:“大小姐,这女人和男人可不一样,少年人,在外面胡闹总是难免的,过几年,年纪大了,自然就收心了,你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何必想那么多,照顾好家,养好孩子,比什么不强。”
“哼。”陆文秋对这陈腐的论调不屑一顾,“要不是有这两个孩子牵绊着,我早走了,还忍到今日。”
“有了孩子,自然要事事以孩子为先。” 吴妈道。
“我可不这样想,难道现在还要三纲五常吗,我首先是我,然后才是妻子、母亲,自己都活得难受,如何养好孩子,给孩子做个好榜样。玉卿……”陆文秋突然降低了声调,凑近了顾玉卿,悄声说道,“实不相瞒,我准备去日本。”
顾玉卿吓了一跳,日本?那是革命党的大本营,南方革命党几乎都聚在那里,她以疑惑探寻的目光看着陆文秋。
陆文秋点点头,旋即跑过去将吴妈手里的观音像取了下来,放回屋里的架子上,又跑出来,一阵风似的,撒着娇将吴妈推出去,“吴妈,大家都在花园子里听戏呢,你也去听戏吧,啊,这里不用你看,我跟表小姐看着就好了。”
吴妈知道她们有私房话要讲,连连擦手笑道,“我知道你们有话要讲,怕我告诉老爷,我这老婆子哪里是那样多事的人哦。”一边说着,一边却也还是走了,临走,还将院门也给关上了。
“表姐,你……”
“玉卿,实话告诉你,我早就想走了,这次就是等你,你跟我一起去吧,你有文采,又有胆识,又没有拖累,一定会干出一番成绩的。”她的双目炯炯有神,满含期盼。
顾玉卿看着她,陆文秋今年25岁,鹅蛋脸,圆润光滑,额头丰润饱满,皮肤白皙,耳上挂着金耳坠,发髻上插着金簪,长身玉立,气质高雅,谁看都是富贵人家的少奶奶,任谁知道她心里的想法都会大吃一惊,这样的好日子不过,却要跑去干革命,莫不是疯了?
“你想啊,日本以前是咱们的藩国,自从明治维新,风貌完全变了,我听人讲过,在日本,女人跟男人一样,学习医术,学习军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想,那是多么好的生活。”她挪动一下,调整坐姿,将两条腿往另一边移了移,眼光定格在自己的脚上,抬起一只脚,看着那黑色绣金线的绣花鞋,“你看,咱们女人好好的一双脚,偏偏要裹成小而尖的怪样子,就因为男人变态的审美,还美其名曰三寸金莲,目的不就就是想让女人走不远,囚禁在家里,我偏不,我就要走得远远的。我要冲破这樊笼,打破这监牢。玉卿,你跟我一起走吧?你这样聪明,应该知道,在这个家里,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想方设法让你嫁人,以你的才学品貌,谁能配得上呢?要是碰到一个开明的绅士也罢了,若是遇到程达仁那样的,这一生可还有好日子过吗?”陆文秋原本飞扬的脸色,渐渐变得暗淡了起来。
顾玉卿有一种错觉,就好像看着她从一名无拘无束的少女,像小鸟一样飞进了笼子里,折了翅膀,没有羽翼,在笼子里哀嚎。
她有些感动,如果不是将她当作至亲,陆文秋又怎会跟她讲这样一些话呢?
她当然知道住在舅舅家里不是了局,只不过一时之间,也没有好的去处,只能先将就着了。然而,对于政治,对于革命党宣扬的推翻清王朝,她并无感觉,熟读史书的她看得很明白,历史总是轮回的,推翻了旧的王朝,后面紧跟着的必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战乱。打破旧的格局,建立新的格局,这些并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破而后立,破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时代,局势前所未有的混乱,东洋人,西洋人,汉人,旗人,北方人,南方人,乱哄哄的,她并不想加入这样的混战中,做什么呢?她只是希望在这样的乱世之中获得一己的生存之地,照顾好母亲。
“我能做什么呀,除了写几个字,”她说着,忽然扑哧笑了起来,“去写战斗檄文吗?”
陆文秋白了她一眼,“你真的愿意让爸给你找门亲事,然后就此一生?”
顾玉卿沉默了,那样的人生当然不是她所愿意的,但是,政治这种事情,也不是她所乐意参与的,表姐的志向实非她的志向。
“哎,你若不愿意也罢了,只是,你在这里住着,我也实在替你担心,大宅院里的事情复杂的很,爸妈当然没问题,但是,家里人这样多,住久了,怕你会受委屈。”
“没事的,寄人篱下,肯定不如自己家中那样方便,我岂会这样心理准备都没有。”顾玉卿一脚捻死从她的脚旁边爬过的一只蚂蚁,洁净的青石板上留下一抹黑色的碎尸痕迹,心里一阵恶心。
“表姐,你放心好了,我虽不像你有武功傍身,但也不是好欺负的。”她想起了在芜湖老家的那些日子,心底里掠过一声长长的叹息。
陆文秋看着她的表情,很有几分坚韧的样子,点点头,“这倒也是,你跟我一样,是不屈的性子,好在爸爸虽然顽固,倒也不糊涂,知道好坏轻重。”
顾玉卿想了一会儿,问道:“可你走了,大宝小宝怎么办呢,他们还那么小?”
陆文秋低头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方仰天长叹一声道,“他们遇上我这样的母亲,也是他们的命,程家不会亏待他们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天然的使命,而我的使命,就是唤醒我们女人的意识,我希望每个姑娘都能按照她们自己的意愿去生活,而不是被人绑着,裹小脚,结婚,生孩子,你想,如果有那么一天,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当医生就当医生,想做炸弹就做炸弹,想去修建桥梁就去修建桥梁,想结婚就结婚,想不结婚就不结婚,岂不是好?为什么要绑着每个女人都在家里生孩子呢,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养得起家,养得起孩子,愿意养家的,一个女子若是嫁给一个养不起家、不愿养家的男人,又如何依靠呢?世间有我这样不甘于斗室之内的女子,必然也有不愿奔波于外的男子,又怎能因为生就的性别而将人死死的钉在一个固定的模子里,我们是人,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意识有思想的人,又不是一个工具。我不能在这世界的世界里苟活,也希望他们将来能够有一个宽松一些的生存环境。”
顾玉卿低头不语,在这样一个所有的标准、所有的规范、所有的要求由男性制定的世界里,女人活着浑浑噩噩,浑然不觉有任何不对,被禁锢压迫了几千年,又如何知道这些不对呢?她也不是太能理解表姐,如何能够抛下孩子,孩子何其无辜?
但是,她想,她总该尊重她的选择,任何一个人都该有权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否则这一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这是一个无解的话题,于是,她转开了,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你昨儿说三表哥怎么?”
“他跟我的心思一样,也准备去日本。”
“他?”顾玉卿惊讶的,用绢帕捂住了嘴巴,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舅舅那样保守的人,倒是生出了两个这样叛逆的子女,不知道他心里有数没数。
陆文秋四周瞧瞧,很是警惕的,“我估计他已经加入了同盟会。”
同盟会在南方发展得如火如荼,南方的军队里面不知混杂了多少同盟会的会员,顾玉卿隐隐约约的也听过一些,只不过捕风捉影的,也没当回事,却不想事情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三表哥才刚二十出头,万一,万一,表姐,你想过吗,万一有什么不测,舅舅和二姨太心里得多难过。”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陆文秋仰天叹息。
甲午海战之后,清政府的腐败、颓废,举国共知,庚子年的事情更是闹得沸沸扬扬,国际震动,就算升斗小民,也知道清王朝到了末日,当此之时,哪个热血青年不想着要为国家的富强做点事情?三弟的选择,她完全理解,完全支持,这样压抑、浑浊的生活,任何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人都无法忍受下去。
顾玉卿想,这些事情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搞得明白的,倒是二表哥活得清楚,做个学者就好,政治这趟混水,还是让其他人去折腾吧。
她们这样闲聊着,时间很快过去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月亮已经升到梧桐树的顶上了,透过树干的枝叶看过去,格外的明亮,挂在树上的静谧仙子一般,冷清清的看着这世界,桌上的茶水早已凉了。
顾玉卿知道,表姐很快就要走了,局势变幻莫测,这一走,又不知几时才能见面,在南京,她能与之对话的也只有这位表姐,她们虽然见面不多,但感情却极好,都是性情爽朗的女子,很能谈到一起。年少时以为亲人会天长地久的在一起,可事实却是如此难以预料。
陆文秋见她这样沉默,知道她无意参加革命,也不便强求,怕她为难,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无必要再说什么,便拉起她,“你不是要听陶蓁蓁唱《长生殿》嘛,咱们快去吧。”
顾玉卿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岔子事。
又想起,她与陆文俊在蔷薇架下的一颦一笑,心里有些感慨:“这个姑娘跟小表弟感情倒是好的很,她多大了?”
“十五六岁吧,我也不记得了,比六弟大一点,人小鬼大。”陆文秋摇头。
“青梅竹马,很好呀,你是担心舅舅不同意?”
“现在哪里谈得到那里,你别看六弟年纪小,鬼心眼可比谁都大,家里这些孩子,就他不成器,成天跟着他那个不上进的舅舅胡混,叫局都不避着他,什么地方都跟着去,哎,要不是程达仁看到,我哪里会知道,我跟爸说了,他还不信,我也没办法,三姨太的孩子,谁管得了。”陆文秋说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末了又加一句,“也不知这陶老板看上他哪一点。”
顾玉卿读书多,光戏文就不知看了多少,心想,这样小的年龄,跟着大人逛窑子,可不是学得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都敢做嘛,要不也不能一出手就是一套水钻头面,寻常人家这个年龄的小孩还玩泥人呢。不过她在客中,也不便多说什么,想了想,“我看吴妈是个要强的,怎么就让陶蓁蓁去唱戏了?”
吴妈就是陶蓁蓁的母亲,手脚勤快,眼里有活儿,又爱干净,陆家人都喜欢她,她本是想让孩子跟着自己,陆家主人温和,小姐也多,跟着服侍小姐,或者太太,长大了许配个寻常人家,安安份份的过日子,也是个出路。陶蓁蓁与陆文俊差不多年纪,她带着孩子住在陆家,两个孩子经常见面,相处久了,就玩到了一起。
有一回,陆家唱堂会,那时候,陶蓁蓁还只有五六岁,跟陆文俊一起跑到后台瞧热闹,后台摆满了戏服、道具,以及化妆的胭脂水粉,他们俩躲在幕布下看前台角儿们唱戏,小姑娘爱唱爱跳,在后面也手舞足蹈的跟着唱,当时南京城素有“铁嗓钢喉”之称的寒铁梅,正在后台休息,听了她的嗓音,很是惊诧,打听之下,得知是陆家佣人的孩子,便一心一意想要收了她做徒弟。
吴妈心性要强,原本不愿意让孩子去唱戏,她心里想着,自己虽在陆家帮佣,地位是低了点,可干干净净,戏子那是下九流的勾当,一个女孩子家,一入了梨园行,以后哪里有出头之日。
可寒铁梅坚持说这孩子有天赋,埋没了可惜,其时昆曲已经在走下坡路,年轻人愿意学昆曲的越来越少,遇到好苗子就更是难得,他一片惜才之意感动了陆士宏,便也帮着他劝吴妈,“唱戏吃的是辛苦饭,受人歧视,可是唱出了名,成了角儿,那又不一样了,你看看梅老板,走到哪里不是人捧着抬着,谁敢轻慢了他?”
寒铁梅在梨园行有多出名,吴妈是知道的,他的戏场场爆满,南京人迷他迷疯了,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是谁,老百姓不知道,可寒铁梅,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关于他的八卦,谁都能张嘴说上几样。
他到陆家唱过几次堂会,吴妈也是看到的,陆士宏和他的那些官员朋友每次都将他围在中间,嘘寒问暖,很是殷勤,吴妈想到这些,心里不由得也有点动心,唱戏能唱到这个份上,那也是不得了。
陆士宏和寒铁梅都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少年了的,察言观色就知道吴妈心动了,一番舌灿莲花,又不要卖身契,终于将吴妈说动,送陶蓁蓁去了明德楼。
寒铁梅确实好眼力,也是好师傅,十余年的时间,陶蓁蓁不仅人出落得亭亭玉立,宛若戏里的崔莺莺、杜丽娘,演起戏来,更是有如原魂附体,本色出演,让人看了如痴如醉,赞叹不已。
寒铁梅很是高兴,不遗余力的捧她,很快,她就成了南京城一景,外人到南京城,除了逛秦淮河、玄武湖,更要看看陶蓁蓁的戏,才算圆满。
她们到戏台的时候,正好是《长生殿—小宴》一折,这一日与陶蓁蓁配唐明皇的正是她的老师寒铁梅,顾玉卿这一乐非同小可,她看着陆文秋笑个不停,“真没想到,我这耳福可真不小。”
陆文秋没理她,就见台上两人牵着手在那里唱着“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斑斓,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
唐明皇后宫三千人,却只对杨玉环情有独钟,演奏了一曲人间至善至美的爱情故事,又适逢中秋,实在是应景,众人都沉迷其中,陆文俊更是看着陶蓁蓁,眼睛都不眨。
陆文秋看这曲戏不知道看了多少回,又想起刚才陶蓁蓁与陆文俊在一起,对她难免有些不屑,小小年纪就跟陆文俊这个小混蛋搅和在了一起,以后只怕也难以安心唱戏,心里颇为寒铁梅不值,这样想着,更看不下去,又想,戏文里尽是这些男欢女爱的调调,也难怪她了,一个人,天天唱这些,要能不移性情也实在有些难,辗转想过来想过去,又努力去听戏,也觉得自己可笑得很。
顾玉卿在一旁却是听得尽用心,嘴里默默念着唱词,手上还轻轻敲着拍子,很是入戏。
她忽然恶作剧起来:“你别看他们这会儿郎情妾意,又是金钗、钿盒,百宝翠花攒的,一转眼,就是玉环上吊,明皇独自离开。这呀,才是现实。”
顾玉卿瞪了她一眼,气得掐她的胳膊。
陆文秋捂着嘴轻悄悄的笑。
到得曲终人散,两人一起往梧桐小院走去,顾玉卿还沉浸在那唱词里,嘴里哼哼唧唧的,陆文秋就笑她。
她也不见怪,“戏文里很是有些好词,你看这‘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翩。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多美呀。”
想起了什么,又说道:“真看不出来,陶蓁蓁年纪小小的,在戏台上倒是一点都不露怯,很是老练,亏她年纪轻轻的,将杨玉环演得栩栩如生,真不容易,难怪寒铁梅这样看重她了,将来胜过乃师是必然的了。”
“只怕未必。”陆文秋道。
“嗯?”
“我倒是替寒铁梅不值,辛辛苦苦教出来一个人,好不容易能上台了,眼看着就唱红了,结果她结婚生孩子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指望?这也难怪梨园行宁愿找男孩唱旦角,也不找女孩了。”
“表姐,你几时,怎么忽然变得这样保守起来?”
“这倒也不是保守,只是刚才看她与六弟在一起,想起来的,这样小的年纪就忙着谈情说爱,再过几年,哪里还有心思上台唱戏。就算能上台,这心一散,戏还能唱得好吗?”
她说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顾玉卿心中也有几分凄然,到底还是男人好,做什么都不影响他们成婚,成了婚,也不过多一个侍候他的人,享福的很。女人,一成婚,各种各样的限制都来了,更别说有了孩子,这一生就被绊住了,哪里还挣脱得开。
“我倒也不是反对她成婚,只是,文俊这孩子,不好好管教,谈什么成家,只怕败家都有余,指望他撑起门户……”她说着又摇了摇头。
顾玉卿笑道:“他还小呢,还是个孩子,就算现在顽劣一些,也不算什么大事,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你不用安慰我,他又不是我的儿子,呵呵。”陆文秋笑道,“要操心也是三姨太操心,哪里轮得到我操心,我也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不过,要说长大会变好,只怕未必,走着看吧。”她说着,径直去了自己的卧房,这一天,忙里忙外的,也着实累了。
夜里不知几时下了点雨,空气很凉爽,陆文秋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的绿色纱帘照进房里,直照到她的脸上,斑斑驳驳的,照得她的脸白一块,黑一块,像是个顽皮的孩子在脸上涂的油彩,逼得她不得不醒来。
她一起来就看到顾玉卿已经穿戴好,准备出门,便问道:“去哪儿?”
却见陆文俊从一旁闪了出来,笑道:“大姐,我们商量好了,今天带表姐去逛玄武湖,晚上坐船游秦淮河,就不回来吃饭了。”
陆文秋为之气结,“这样的事情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大姐,爸说了,你今天该回去了。”
陆文秋狡黠的一笑,“等我陪表妹逛完再回去,要不然人家说我陆家不懂礼节。”
陆文俊和顾玉卿都在一旁笑,陆文俊道:“大姐,你这些歪理只怕爸不肯听,也罢,你快收拾吧,我们就准备出发了。”
陆文秋这才知道,他们是在与自己恶作剧。
这时候,陆文麟,陆文毅,陆文青,陆文蕙都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他们一行三人走出大门,外面一溜的人力车,站班似的,整整齐齐的排在那里。
陆文秋一眼就看到,远处的雪松树下,陶蓁蓁正坐着一辆人力车,缓缓前来,她穿着粉色的裙褂,在翠色的雪松映衬下,更显得花儿一样的艳丽多姿,与那衣衫褴褛的车夫形成鲜明的对比。陆文俊也看到了,匆匆忙忙跑了过去,将她扶下车,两个人一起走过来,陆文俊穿着暗绿色长袍,紫红色绣花马褂,都是崭新亮泽的绸缎料子,他的脸本就白皙,这下衬得他更是面如敷粉,与陶蓁蓁站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煞是好看。陆文秋向来反感他们在一起的,这时也觉得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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