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江榆肃穆地立在窗前,一番回忆之后似是理清了思绪。莫不是真应了她生前的最后那句话?

江榆不由得抬眼看向已含了些许春意的冬末柳梢,她轻轻呵出一口暖气,在空气中氤氲缱绻又转瞬即逝。

她微微一愣神,随即轻微地嗤笑一声。

“要叫这命运重写啊。”

又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直到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响起,才将她的心魂都拉了回来。

“二小姐,大少爷让我来喊您去吃饭。”

江榆心下一顿,想道这府中现下只认得兄长一人,要真到了饭桌上少不了要面对面的交流接触,何况这江二小姐本就不讨人喜欢,万一她们再出言刁难那便是真的无法适从了。

于是她轻轻蹙眉,对着外头喊道:“你代我告知兄长,我……我不饿的,今晚便不吃饭了……”

“可是二小姐,大少爷说一定要您去的,哦对了,大少爷说今晚准备了您最爱的那个,那个什么……哦我想起来了,冰糖糕!大少爷说无论如何都要把您带去的。”

听到冰糖糕,江榆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前世穷乏困苦,从小便是啃草根长大的,她似乎理应一辈子都是苦的,从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仅有的一次是在她前世十三岁时一位好心的公子赠予她的两碗冰糖糕。她便也从此,记住了这个味道。

她用力地咽了咽口水,心道:没想到这一世的江榆竟也这般爱冰糖糕,倒也……顺了她的心思。于是鬼使神差的应了声好,待回过神时门外那侍女已是准备好要带路了,她便只好跟了上去。

踏出房门的一瞬她才开始真正认识这个她思索了一天的江府,从古铜材质的房屋建筑到冰雪初融的偌大莲池,而整片房屋几乎是架空于池上。她紧随侍女的步伐,踩在木质架空的地板上竟还有些心慌,过惯了衣食草木的日子,踩不到踏实的地面总是有些慌乱的。

她无奈地轻微叹了口气,心想这江二小姐的身份竟这般金贵,她一介草民如何驾驭得了啊!

正当她暗自扶额时,身前的侍女刚好停下脚步向她微微颔首。

“二小姐,正堂到了。”

江榆也向她稍稍点头示意。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迈开步子跨过了门前的木坎向内走去。不消走几步,整个堂间便一览无遗。

桌子是长方形的,最里头的位子大概是家中最德高望重的人才能坐的吧,窗前摆了一张木质柜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瓶古玩和笔墨字画,若是能在闲暇时靠着窗子将那些字画读上一读,想来也别有一番风味。她抿了抿唇,心道这一世总归是可以与书卷为友了。

许是她来的有些早,正堂里除了几个丫鬟在端菜布置便没有其他人了,大概是兄长怕她来的晚了会落人话柄。想来也是,她江榆为一戏子所生,怕是这家子人都没把她当做过自家人吧,既然如此,那便是寄人篱下了。

“榆儿来了,快这边坐,今天可特意吩咐了厨房做你最爱吃的冰糖糕。”这般温和亲切,不用问便知是兄长。

江榆回头朝着兄长笑了笑,但想到即将要面对一桌子人的冷眼相看还是有些忐忑和不安,手指轻轻的蜷缩,不断地抓扯着身上的衣服,好在这上好的衣料较为耐磨,这才没被她抓出个洞来。

许是兄长察觉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向她走来,修长的手指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戳,随即说道:

“榆儿,不必太拘谨,都是一家人。何况,你已有好些时日没来正堂一起吃饭了,父亲可念叨你许久了。”

“父亲?”江榆有些楞头。

难不成这家里还有第二个人关心她?

“是啊,今晚父亲特意嘱咐我喊你来吃饭的,你总不能让他老人家天天这么挂念着你吧。”

江榆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这才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嘛。”

兄长看着她无辜的笑颜,也跟着笑了笑。

“大哥,二姐!”一道雀跃欢快且声色略显稚嫩的女声传来,未等江榆看到来人,胳膊便被一把抱住了。

她低头看去,是一个身量较小,大约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许是江家的五小姐吧,而来人此刻正抬眼直直地望着她,眼神中尽是孩童独有的纯真无忧。被这般的眼神望着,而她却不知如何开口甚至寻不到一点关于这孩子的记忆,竟也让她一时有些无地自容。

这孩子瘪了瘪嘴,大概是得不到她的回应有些失望,闷闷地开口:“二姐姐,你干嘛只看我不理我啊。”

“啊,我……”江榆当真不是善于表达之人,何况初入江家,并无什么熟悉的人能帮衬着她,如此便如一叶浮萍飘入大海,如何能不心慌。再者说……她本身就不是什么有胆量之人,又习惯了布衣生活,富贵人家的小姐平时怎么说话,她当真是不知。

“怎么,刚从阎王爷门口溜了一圈回来就把咱们江家给忘了不成。”

江榆心中咯噔一下,抬眼望去是一个穿着艳丽的女人,发簪珠子之类的金贵首饰戴了一身,江榆倒是好奇戴了这么些东西是怎么把头扬的那么高的。而来人正直直地走过他们三人在桌前落了座,言行举止颇为傲慢,想来大抵是这家的夫人了吧。

“娘。”兄长有些嗔怪的喊了她一声,江榆也更加确定这便是江夫人了。

“怎么,我说错了不成,一介娼妓之子罢了,我江家肯收留她已是大恩大德,她倒好,顶着江二小姐的名声活的像模像样,平时不感恩也就算了,生了场病就把咱们给忘了,合着咱们江家白养了呗。”江夫人斜着眼睛瞥了她几眼,说完之后还忍不住嗤笑一声。

江榆低着头不敢吭声,明显闻到了这夫人身上的不满,心道这具身体的原主真是给她留了不小的烂摊子。

江榆是第一次听这番话,但这家里的其他人显然都已习惯了,兄长不疾不徐的拉起她走到桌边,随后两人在距离江夫人较远的地方落座。

兄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似是在安慰她。

江榆看着自己面前的碗筷,低头轻轻地笑了。

兄长是真的很温柔,像化解了寒冬的三月桃花和吹拂荒野风雪客的和煦暖风,是江榆从来没有感受过更是她从不敢奢求的温柔。

窗外有力的脚步声传来及时制止了她纷飞的思絮,接着一道和蔼的声音穿了过来。

“榆儿来了,病好些了吗?”

被点名的江榆瞬间有些慌乱,急忙回话道:“已经好多了,多谢父亲关心。”

这人……应该是江家的大老爷吧。听兄长提起过,他们的父亲,名叫江肆,在朝堂上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官,想来言谈行止不会像那妇人一般吧。更何况,她一个娼妓之女本是卑贱到尘埃里的身份,而如今能好好地坐在这里,那她的生身父亲,便是眼前这位了吧。

而这人在听到江榆的话之后竟身形一顿,随即干笑了几声才走到桌前落座。难不成……叫错人了?可他坐的就是主位啊,应该是江老爷没错了。江榆与江老爷各怀顾虑,而后者此刻正看着江榆,轻微的叹息之后才再次开口:“榆儿啊,你终于肯喊我一声父亲了。”

“啊……”江榆眨了眨迷茫的眼睛。她看了看身旁的兄长,又看了看江老爷,一时哑口无言。

兄长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急忙开口来打圆场:“爹,榆儿这次落水昏迷了两天,醒来后记忆有些受损,险些不认得我,您前几日不在家中,还未能告知与您。”

父亲眸中的神色黯了黯,却还是点点头:“情况可还好?”

“并无大碍,医师嘱咐过这几日只要不受刺激,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辞安啊,这家中榆儿就只与你亲近,偏生她从小就体弱,只好由你多照顾一下妹妹了。”

兄长报以父亲安心的笑容,答道:“孩儿知道。”

“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成天跟这个小扫把星待在一块,你不怕倒霉运啊,传出去哪家的姑娘还愿意搭理你啊。”似是在一旁忍了许久的江夫人终于开口了。

“娘,你胡说什么呢。”

“我怎么胡说了,我……”

“咳咳,吃饭”是父亲。

一桌人顿时禁了声,只剩了辞念妹妹狼吞虎咽的声音。年纪小就是好啊,什么都不用顾虑。

何况还是这样的名门小姐,江榆抿了抿唇,夹起一块冰糖糕放入口中,本应是饭后的甜点,江榆却更习惯把它当作开胃菜。

都说万事开头难,她却想着以甜开头,后面又能苦到哪里去呢。

甜甜糯糯的味道勾起了她的味蕾,但当她的筷子再次伸向那碗冰糖糕时,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些画面,倏忽缥缈又伴随着一丝抽痛,那些零碎的画面一闪而过,让人无法捕捉。她拿着筷子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拇指轻轻地按压太阳穴来缓解抽痛,她闭上眼努力回想那片刻间闪过的光景。

她努力地拨开那一团团白雾,好像在思维的狭小空间中看到了一座池塘,池面铺满了浮萍,四周是葱翠的植株,满眼的绿意不免让人心生惬意,池塘上方笼罩了一层朦胧雾霭,不觉也添了几分意境。透过这层云雾,她分明看见对岸站着一位白衣少年,此刻他正无声地站立着。

这分明是她前世的记忆,前世十三岁时,阿爹曾带她去过滇池河畔,湖畔柳下,绿意盎然,此景此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榆儿,怎么了,不舒服吗?”兄长关切的声音将她的心神唤了回来。

“没事,有些头晕而已。”江榆对兄长报之一笑,然后拾起筷子夹走了方才没能夹走的那块冰糖糕。

江榆将这满桌的菜品挨个尝了一遍,也算是吃过名贵菜肴了,都说贵家小姐要懂礼节,她自然也不敢多举筷,胡乱扒了几口饭便吃不下去了。无聊之际她抬眼观察了其他人,除了念儿妹妹吃成小花猫的样子有些滑稽,其余三人皆是坐姿端正不疾不徐地吃着饭。

等等!三人?

记得没错的话,她应该是江府二小姐吧,除了兄长应当还有一位姐姐,虽是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想,身在江府,总归会见到的。

没过多久江夫人便用好了餐,葱指从容地捻起手帕擦拭嘴角,深色的眸中扫视了一下在场众人,却在目光经过江榆时稍稍停顿了些,随后轻微哼笑一声。这声音微小如银针落地的声音,却又如针尖狠狠地穿透她的自尊,她指节轻微收缩,不觉垂下了眼睑,耳边的发丝垂了下来遮住小半张脸,她重重地舒了口气,这才起身告别众人独自回房去了。

归去的路好像比来时更长了些,就如注入了孤寂和苦涩的夜要比往常更可怖些。她紧随着丫鬟的步子,又不住地留意脚下的动静,生怕一不留神会踩空掉入池塘。

关上房门的一刻才像是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不必拘束也不必隐忍。

屋里的石蜡不知何时燃起的,她在桌前坐定,透过微弱的火光好像看到了前世今生,顿觉有些头晕脑胀,柔臂抬起指尖轻轻揉了揉眉心。随着触感的到来感官都随之灵敏起来,那一点点甜味又涌上舌尖,若有若无地徘徊着,从口腔直达心脏。

不知怎的,竟又想起了那位白衣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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