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欢快的风铃声跳跃着，携进几分新雨后的潮气。七彩的旋转玻璃门在幽暗的地板上荡漾出绚丽的涟漪，随即黑影笼罩，遮去了大半浮华。
“欢迎光临。”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温和的声音，这声音似有什么魔力，萦绕在小小的书店内，让那些狰狞奇怪的原木书架显得没那么恐怖了。一个提着奶茶的女孩熟练地绕过几根张牙舞爪的树枝，将一杯奶茶放在凹凸不平的柜台上。
柜台后的书店老板慢慢摘下他那个金色的单边眼镜，朝女孩露出笑容：“哦，是你啊，过来坐吧。”
女孩站着没动弹。书店老板轻叹一声，放下书去开灯，精灵一般的荧光灯闪闪烁烁，照亮女孩的秾丽的容颜。披散的头发犹如倾泻的瀑布，发梢微卷，一双明眸像刚从天河中捞出的璀璨星体。她穿着一身奶茶店统一批发的外套和围裙，却丝毫不显得落魄。
“怎么了，一声不吭的，怪吓人的。”书店老板顺手拿起奶茶，戳开就喝。
女孩深深地看着他，冷静道：“这是你最后一杯奶茶，吴老板。”
吴老板慢吞吞地嚼着芋圆，微微疑惑道：“哦？”他懒洋洋地倚到柜台上，仰着头瞧着自己的书，道：“小公主，如果你失业了，我这只亏不赚的书店是不能收留你的。”
“不是公主，是龚竹。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失业了。”龚竹沉了脸，“齐时说我们又要搬走了。”
“恭贺乔迁之喜。”吴老板敷衍道。
“你这次还会和我们一起吧？”
“我什么时候和你们一起过？”吴老板张开双臂，要是手上没有拿奶茶，就是个俾睨天下的王，“五湖四海，何处没有我的无梦书店。非要说，是你们跟着我才对。”
龚竹瞟了一眼他手上的奶茶。吴老板赶紧收回手，继续“滋溜滋溜”地喝奶茶。“行吧。”龚竹转身就走，快到门口的时候顿了顿，道，“咱们下个城市见。”
走出无梦书店，天气阴沉沉的让人心闷，寂凉的空气搅动着尘埃。龚竹匆匆走过街道，心中窜起一股无名怒火。
打开公寓的门，只见玄关处摞着整整齐齐的行李，客厅空荡荡的。龚竹看着陪伴了自己两个月的环境又变得冷漠，突然把收拾好的一个袋子扫到地上。物什“哗啦”散了满地，齐时闻声从卧室出来。
两个人隔着满地狼藉对视。龚竹的声音十分压抑：“我们就不能不走吗？我感觉我们根本没被发现，为什么这次这么快就搬家！”
齐时默默地注视着她，然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龚竹心道，又来了。又是这种笑，让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幼稚鬼，缠着懂事的哥哥买糖。这种笑里包含着满满的宠溺，仿佛在说“我就静静地看着你撒泼”。高挑的青年手里抓着几件衣服，踩着粉嘟嘟的拖鞋，系了一条围裙，开始一点一点捡地上的东西。龚竹叹口气，认命地蹲下来一起收拾。
“我们这次往南边走。”齐时轻声道，“再等等……再等三个月，我们就可以找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定居了。”
龚竹勉强扯了扯嘴角。情绪平静下来，她也想通了。十七年都这样过来了，还等不起这三个月吗？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是齐时带着她不停地长途跋涉。他们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躲避着不知道是谁的追杀。她知道自己不能任性，因为“他们”是真的存在的。
记得六岁有一次，齐时将她留在站台上买吃的去了，一个戴着黑色口罩和鸭舌帽的男人送给她一朵漂亮的百合花，那花一开一合，她就准备傻乎乎地跟着走。齐时反应过来，冲上来就抢过那花，谁料被它狠狠地咬了一口。后来去医院的时候，齐时却告诉医生是狗咬的。她说是一朵花咬的，齐时就捂住她的嘴巴：“别胡闹，花怎么会咬人呢。”
好像还有一次，是十三岁，一个裹着面纱的女人突然从街角冲过来抱住她，说她是她的妈妈，然后不由分说把她拖到旁边一辆车上。车上熏香四溢，龚竹迷迷糊糊的，突然往前栽倒，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然后，满头是血的齐时从撞烂的后备箱把她从车里拽了出去。那一次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收拾，齐时连着开了三天三夜的车，最后才在一个小城市停了下来，跑到无梦书店去求助吴老板。
吴老板好像从记忆中就一直是那个样子。长着一张斯文败类的脸，戴个金色单边眼镜就是衣冠禽兽，但穿的又是无梦书店的定制长袍，活像什么神秘组织的人。不管他们漂泊到哪个城市，都能在某个角落看到装潢奇特的无梦书店。这书店生意极差，偏偏数量又多，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周转的。在他们暂时没找到工作的时候，甚至还能借钱给他们。齐时说过，吴老板是个可信的人。
最后几样东西打包好，一趟一趟搬到车上。中途遇到邻居王大妈，她的嘴长得比手中的苹果还大：“住得好好的，为什么也不同我们说一声就走了？”
“是今天才决定的。”齐时用一种疏离的语气道，“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王大妈最喜欢这家闺女，简直当成了自己女儿疼。不过她有个讨厌的哥哥，总是将她护得死死的。她拉过龚竹的手，担忧道：“是不是钱不够了？还是遇上了别的什么困难？有什么就说出来，大妈能帮的一定帮……”
龚竹礼貌地摇摇头：“谢谢大妈，家中出了点事，我们得赶紧回去。”这个借口，她用了千百次，有邻家总缠着她梳头打扮的小妹妹，有晚上替她留灯的张大爷，有帮她提东西的李叔叔，甚至还有那只总也喂不饱的橘猫。这些人，这些匆匆路过的城市，在她的人生中，永远都是浮光掠影，永远都不能驻留更久。
王大妈摸了摸她的脸，把手上的苹果塞到她手中：“女孩子家，在外面打工，也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可以给大妈发扣扣啊！”
“好。”龚竹应下，心中泛起苦涩。她连固定的电话卡都没有，离开一个城市，和它的联系就永远断了。
“上车了。”齐时拍拍手，关上后备箱，钻进驾驶室。龚竹攥紧手中的苹果，还是上了车。温馨的小公寓在车后面慢慢地缩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齐时……”龚竹盯着窗外，“他们，究竟是谁？”
“等你十八岁，我再告诉你。”齐时永远是这个回答。
龚竹躺倒在座椅上，睡觉了。天渐渐地黑透了，齐时开着车，不知疲倦地在黑色的道路上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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