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荆棘之线

他又觉察到宿命的绳索。

就像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杀了人,便觉察到杀戮会伴随他一生;就像半年前他走进白衣学院,便觉察到灵魂的渴求。

现在,他站在一座从未抵达过的城市里,觉察到从始至终提着自己的宿命之线在收拢,仿佛能割伤灵魂。

上个月中旬,他刚过完生日便被指派了一项长期任务,连学业都没有顾上,了解情况收拾物品跨越半个大陆来到这里,只为见一个,有疑点的人。

他花了很多天观察这个家。单亲家庭,父女生活。

季春时节,天空有些低沉,女孩总是戴着一朵白色的花坐在窗边,眺望地平线。有一瞬间他惊悸,觉得自己早已暴露在她的明眸之下。女孩让他觉得熟悉,但毕竟太远,无法明了。他那么清晰地感觉到,丝线的牵引。

他想时机已然成熟。

......

叩响大门。

来开门的是父亲。

“叔叔好!”少年拉着行李箱,一脸笑意。

中年男人有些惊讶:“你是沈叔的孙子?不是说火车晚上到么?”他一边说话一边让开道。

少年毫不怯生地走了进去,音色明朗:“是。爷爷记错了吧!他老人家岁数实在是大了。”这是实话,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学院最终选择了他执行任务。

男人笑笑,面色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打算去接你的……”

少年挥挥手,满不在意地应:“不用客气,我来这儿麻烦你们照顾了。”

“不麻烦,我年轻时候承蒙沈叔照顾。”男人说道。

这时,一个女孩从门缝中探出半个脑袋。

“叶瞳,来。”男人招手,转头向少年介绍“这是我女儿,叶瞳。”

女孩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像一只被猎人惊扰的鹿。她发间攀着一朵早开的白色百合花,衬得唇红如霞,一身浅绿色的连衣裙,将这个春天最后的盛放勾留。

少年脸上的笑意忽然敛去,他竟感到了疼痛,是世事浮沉、繁华散尽后故人再见的疼痛。宿命的羁绊,那样深的意味。可他如此确信,在这之前,他的人生中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女孩。

他知道自己失态了。

少年略弯下腰,恢复笑意,伸出那只沾过无数人鲜血的手:“你好,我叫沈澈。”

他个子很高,压住了身后的光,只有轮廓和发丝沾染锋芒。他笑着,如此熟悉的弧度。叶瞳惊诧于此刻的心悸,红着脸伸出了手。

两手相握的那一瞬,有丝线寸寸尽断。

叶瞳,正在上初中。

家校距离远,叶父工作繁忙,沈澈自然而然承担起了接送的职责。

沈澈清晰地感受到宿命的线,让他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动作着。他挣扎过太多次,曾坚决地打算挣扎到底,死亦无悔。可她出现了。她一出现他便知有些事终究无能为力。

多可笑。

他看着她出入校园,眼神清寂,有几分与同龄孩子不符的成熟。竟令他失神。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是不能失去。好像已经失去过无数次,疼痛烙印在灵魂深处,以至于那么轻易便被触动。

他这样想确认,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走吧。”他绽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迎接放学的她。料想自己这张脸还算能看,撩个小姑娘应该不难。

叶瞳没说话,淡淡看了他一眼,让他觉得所有伪装顷刻破碎。她有这样的能力。

落日在两人身前拉出长长的影子,思绪沉入云霞。云霞何其渺远,如同这条长路无边无际。

女孩的眸中映着金光,和谐得仿佛光落进她眼里才有了颜色。这个时候,她的瞳还是清冽的,纯净恍若初雪。

“学校里,怎么样?”沈澈以一个长辈的口吻询问,掩饰自己的心虚。

叶瞳淡漠:“就和你以前经历过的一样。”

沉默半刻,她又反问:“大学呢,怎么样?”

沈澈心想我读的可不是一般的大学,玄学遍地还要打怪升级。但他嘴上应道:“还行,比以前自由。”

自由。

女孩有些怅惘。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自由呢。因为两点一线的学习生活么?因为父亲不让我和同学出去玩么?因为觉察到某个庞然大物隐匿在微薄的生命之后么?

她不恐惧,反而期待。沈澈的到来,让她预感到一些东西正在逼近。

只是,她还没有弄清初见时的悸动是怎么回事。

可事态已经不容许她弄清。

他总是跟在她身后,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一副想说什么却不敢说的样子。这样小心,令她哑然失笑。像个孩子。她这样想。

而她也知道,当她这样想时,很多事,正在向天平某一端倾斜。

......

那天鱼灼来了。

人如其名,灼灼其华。一个血红鲤鱼般的女子,是叶瞳至今最好也是唯一的知心。

她站在门口的那一瞬,光与尘埃都只是陪衬。她是如此锋利又华美的一柄长刀,万般污秽不可侵染。

而她与沈澈相视。望见她的神思变幻莫测,叶瞳便懂得,鱼灼有着与自己一样的感觉。

她们灵魂相契,数年前在人流中惊鸿一瞥便确知彼此的存在,然后不约而同地微笑。

“你在这里啊。”

这是她们说的第一句话,至于这话的含义,连她们自己都未曾领悟。

“沈澈。”鱼灼轻轻喃着这个名字,很陌生,但这个人,填补了她灵魂某处的空缺。

她在那一刻,有一种奋不顾身的感觉。也许不是爱,但一定是信仰。

沈澈抬眸。

他不得不承认,鱼灼的美丝毫不输叶瞳,并且更具伤害性。但感觉是不一样的,如果一定要说是什么,那就是信任。也仅仅是信任。

他微笑。那样一个毫不失礼的微笑。

叶瞳与鱼灼走进房间。

两人面对面在窗台上坐下,云影天光倾泻如瀑。

鱼灼的指尖掠过叶瞳的发,一缕银光悄然滑过:“叶子,最近的生活怎样?”

“还好。”叶瞳碰了碰她的手指,笑。

“我应当陪在你身边的。”鱼灼叹气。

“不,我们都有自己要经历的事。”叶瞳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们都得成长。”

“可你的成长未免太寂寞了。”她的神情黯淡,也只有在叶瞳面前,她才允许自己露出低落的一面。

“鱼儿,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啊。”她的声音如此温柔。

恰似并蒂双花。

所谓双生花,注定是此消彼长的结局。她们如今,还没有强大到需要剥夺对方的生命。在那之前,她们要彼此扶助,相互安慰。

可越是依恋,吞噬那一刻便越是疼痛。

......

白衣学院·万灯阁:

万盏灯火吞没了黑暗,恍若鸿蒙未开,无风亦无尘。偌大门堂,一人独坐,庄肃如此,仿佛孤守着整个天地。

他观测的灯火,每一簇都是一个生命。盛则强,灭则亡,羁绊则相聚,决裂则相斥。他清楚他们代表着谁,代表着什么。他的名字是——观测者。

“你们终于相见。”这声音嘶哑,撕开了静穆。

男孩套着宽大的袍子,像古佛一样盘腿端坐,瘦小的身躯埋葬苍老的灵魂。他的手心里,一串火焰疯狂地跳动,渴望逃离。

他记起沈澈第一天入学时的桀骜,记起年末武试后的红榜,记起万灯阁中的那场大火……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挑衅某种看不见却要控制他的东西,观测者将这种东西称作宿命。

“沈澈,你很强大,但还不够强大。”那声音无情地扯动气流“是神容你强大,更令你挣脱不了宿命。”

他收缩手指,火苗终于安分。

“一切因果都要了结,而我是唯一的观测者。”男孩眉心没有情绪,他只是扭头望向窗外,万灯之后,波诡云谲。

他是这一代唯一的观测者,神不给予他拥有姓名的权利。

他可以被剥夺童稚,可以抛弃姓名,可以将年华禁锢于这空荡的万灯阁,只要能知道那个答案。

神,真的存在么?神又为什么,要让他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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