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告别

金羽将小城子送回家时,天边刚刚泛起一道鱼肚白,温温柔柔的天光从地平线悠悠荡荡的降落在金家寨,寨里的村民照常苏醒,重新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

凡间世就是这样,纵使昨日疾风骤雨,太阳照常升起后,日子该过还得过,人要活着,总得吃喝拉撒。

小城子半眯着眼睛躺在金羽身上,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金羽放下他,对金家父亲金家旺宽慰道:“旺叔放心,小城子身体无没什么大碍,受的也都是些皮外伤,安心休息几天就会好。”

金家旺千恩万谢,要留人吃饭,却被金羽婉言拒绝,推辞说再不回家去,小金头怕是真会打折自己的腿。

金家人闻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强塞了几条腊肉聊表心意。

金羽提着腊肉,哼着一首无名的小曲儿,慢悠悠走回了家里。

刚将腊肉在院中挂好,就听门里传来一道略显虚弱的愤怒咆哮:“小兔崽子,还不给我滚进来说话。”

金羽翻了个白眼,倒也听话,将身子往地上一横,说滚就滚,一溜烟滚进了屋内,以肘撑地,笑嘻嘻的抬头问道:“还满意不小金头?不满意我就再滚一遍—”

“爬起来说话!”

金羽一声得嘞,迅速从地上窜了起来,嬉皮笑脸的走到老人背后,开始给他揉肩捶背。

金无商被他这一番搞得是哭笑不得,一腔怒火也就渐渐淡了下去。

自打十一年前将金羽从那片断梦竹林捡回来,老头就拿这小子没办法:婴儿时期时老头儿想教他喊自己爷爷,无法言语却心如明镜的金羽哪里肯受这屈辱,为了打消老头子的妄念,用“一声爷爷一道口水”来形容当时的场景毫不过分。

能够说话和走路之后,老头儿又开始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引导他喊自己爷爷,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尿床,当然是在老头儿被窝里尿,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满。

再往后,金无商就彻底束缚不住金羽了,在他的带领下,整个金家寨上下被一帮孩童简直闹翻了天,气的老头儿隔三差五就是一顿胖揍。

七岁之后,金羽已经不满足于只在金家寨胡作非为,金家寨附近的七八个村镇,都成了他霍霍的对象。

最后老头儿实在管不了,便对外宣称要断绝爷孙关系,金羽这才收敛了些。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金无商终于开了口。

金羽没有停住手上的动作,反问道:“不应该是,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小金头—”

小金头这个称呼,还是两人日夜抗争反复拉扯,最终折中裁定的称呼。

金无商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拄着手杖站起,自己则换到了偏座,并示意金羽坐到主位。

金羽微微一笑,也不客气,翘着二郎腿就坐了上去。

老头儿早已习惯了金羽的作派,但在混浊的眼眶深处,翻涌着掩饰不住的深深倦意。

金羽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金色的小药丸,语气揶揄道:“被人摄走了三魂七魄还能撑着一夜不睡,真是辛苦小金头你了。”

金无商接过药丸,毫不犹豫的一口吞下,顿觉四肢百骸间涌过了一股难言的热流,整个人登时精神了许多。

金羽双臂环胸,闭上双目,老气秋横的道:“问吧。今天有问必答。”

金无商长叹一声,心里清楚,自打金羽十分听话的滚进门的那一刻起,老人就明白了,该来的总是会来。

“你要走了吧?”

沉默半晌,老人终于打开了话匣。

金羽请嗯了一声,算作了回答。

“这些年,你始终不愿意喊我一声爷爷,究竟是为什么?”老人好奇的说道。

金羽睁眼看了他一眼,又合上,慢吞吞的说道:“你担不起,会折寿。”

老人又沉默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对这个答案早有预知还是藏着别的心思。

“是你救了金家寨吧?”老人再次开口。

金羽嘴角翘了翘,回答的模棱两可:“我只是顺势而为,是在救我自己。”

说着话,他捂住嘴唇,轻轻咳了几声。

听到这几声咳嗽,金无商蓦然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夜,他第一次听到了金羽发出的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咳嗽,以及见到了地上吐出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带血冰块儿。

那应该是金羽第一次心绞痛寒疾发作。

当时老人的第一反应是出去找大夫,却被金羽用一种罕见的威胁语气强行阻断,并极度严厉的发出了警告,不许将他身患寒疾的事情告诉寨中的任何人,否则后果自负。

也就是从那时起,金羽开始慢慢远离寨中的同龄伙伴,喜欢一个人独自在后山之间游荡。

金无商继续问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金羽闭着眼睛说道:“官府会来人。金家寨从此鸡犬升天,家家富足,人人安康。”

“这就算是对你我相逢一场的回报吧,”他说,“脚下这间破屋子很快就会有专人前来重新修缮,变成一处梦寐以求的金家府邸,不用再辛苦劳作,会有专人伺候你的衣食起居…”

他自顾自的说着,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

金无商几次都想开口打断,却又安静的听了下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良久之后,金羽终于睁开了眼睛,又换上了那副轻佻的混世模样,但在金无商眼里,却已不像平时看着惹人生厌。

老人踟蹰了片刻,还是心有戚然的问道:“仙门…仙门能否治好你的病?”

金羽看着窗外的骄阳,脸上泛起了一抹不健康的红晕,轻声道:“谁知道呢,但总比等死要强。”

说完他就自顾的大笑了起来,金无商看着他怪异的模样,不知为何,竟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仿佛只要大笑,就能抚平这世上的一切伤痛。

三天后。

果然都如金羽所言,当地官府车马开道,敲锣打鼓的来了很多很多人,在金家寨上下一片惊诧的目光注视下,人和车马都停在了寨子东头,老族长的家宅之前。

然后一个惊天般的消息迅速传播开去,金羽是个修行者,不日将会进入仙门修行。

人们看着那个从族长家中走出的瘦弱少年,一时表情各异不知是喜是忧:喜得是,整个金家寨都会因此而鸡犬升天,自此家家富贵人人富足;忧的是,全寨上下,有一家算一家,前些年都被这个小王八蛋祸害的不清,也因此明里暗里都曾咒骂或者责罚过他…

金羽看着队伍中间,看着一位县太爷亲自陪同着向自己行来的儒雅中年人,打了个仙门稽首,恭声道:“见过仙使。”

那人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跟我走吧。”

人群分开,金羽跟着那人坐上了一辆绣着各种符文的黑色马车,缓缓驶离了金家寨。

金城满头大汗的跑到了族长家门前,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不觉心中怅然,喃声道:“大羽哥…就这么走了?”

“离开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族长金无商直到此刻才走出了家宅大门,他与金城并肩而站,眼眶微湿的说道。

没人注意到,在老人的掌心之间,那面原本已经送给宋缺的金色铜镜,正在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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